中篇小说 《美丽的故乡》 湛凌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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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序……………………………………………………1

第一章·童年时代…………………………………1

第二章·少年时代·欢乐的东北生活……………4

第三章·重返故乡…………………………………8

第四章·中学时代…………………………………41

尾声…………………………………………………55





    遵义市诗词学会会员、甘泉诗社会员、原湛族同宗联宜会正安分会秘书长湛开庆,笔名凌杉,退休后不甘寂寞,积极学习唐诗宋词并进行创作,并利用幺妹红霞的一台电脑以汉语拼音进行小说创作。
    一天,余偶尔造访,见他正在电脑上打一篇小说,十分欣喜,十分赞赏。我说:“创作需要激情。你这种敢写的热情非常可贵,要努力实践,坚持下去,永不松懈,数年间必见成效。”
    这部《美丽故乡》,分四章撰写,是凌杉的第一部自传体中篇小说,全书约八万字。小说语言朴实无华,结构合理,叙述亲切自然,将自己的成长、家庭的幸福、家族的发展置于党的方针路线、国家的繁荣富强、民族的兴衰荣辱之下,字里行间跳动着时代的脉搏,真实地反应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至六十年代的历史在小山村长岭冈的生活画面。
    当然,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语言特色方面,离一部小说还相距甚远,显得稚嫩。但是,作为一个初学写作的人,这种敢字当先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这摇摇摆摆的第一步,是迈向成功的开始;有了这勇敢的第一步,辉煌的成功就在前头,希望的太阳就会永远照耀和温暖着耕耘者的心田。
    为向族人和世人展示甘泉诗社会员积极向上、奋发有为的精神风貌,乐借《甘泉报》这方阵地,推荐发表这部凌杉的处女作——《美丽故乡》,并希望这部小说会给读者送去阅读的愉悦。



松梅轩主人序于遵义插旗山

二00六年元旦







第一章·童年时代


    雄赳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一九五一年六月,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唱着《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背起背包扛着枪,奔赴朝鲜战场,打击美国侵略朝鲜、支援正义的和平战争。
    一九五二年春,全县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和清匪剿霸斗争,刚刚解放的人们正沉浸在当家作主的幸福生活之中。
    二月八日凌晨四点﹙农历正月十三日寅时﹚我出生在广大乡长岭冈老房子的新居。天刚亮,底下四合院作云二伯家也生下一子,取名正五,刚好小我一个时辰。哥哥出生还未满月奶奶就去世了,为敬孝道,取乳名孝奎。“孝”孝道;“奎”二十八宿之一。所以,母亲也把我的生日提前一天。每逢正月十二便成了我的法定生日。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去朝鲜半年多了。
     家里的条件极差,卫生条件更糟,刚从旧社会过来的女人们极其封建迷信,为了辟邪,要拿一只粪桶到房圈,室内一盏桐油灯发出昏弱的灯光。半夜,母亲痛苦地呻吟着,二伯母、容三嫂在热情地护理她,照顾她。  
     哥哥在一旁沉沉的睡着,陪伴着母亲在睡梦中迎接弟弟的到来。  
     大地黑沉沉的,山里一片寂静。我终于来到人间,来到了大地,来到了山里。呱、呱、呱的婴儿声划破了长岭冈的夜空。二伯母把我包好后抱给母亲看,大嫂将一海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端给母亲。我睡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母亲无力地躺在床上,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
    天亮后,二伯母又过来问寒问暖,抱着我看了又看,才放心地把我放在床上走了。
    那时侯的婴儿是很不幸的,虽然解放了,人们的生活有所改善,但刚刚从战争中解脱出来的新中国,还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大国。朝鲜战争还在继续,国内要搞建设,生活条件极其艰难困苦。
   我的诞生给母亲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乳汁不够,常常要临时熬些米羹作为我的补给。母亲在月子里,二伯母常来照顾她,体贴关怀她,使她顺利地过了艰难的一个月。
    满月后要生活,母亲决定和二伯母合锅。
当时二伯父在外当兵,我们两家人有:爷爷、开谱哥俩口、桃姐、母亲和我们哥俩,共计八口人。
    爷爷做他的生意,主要是为人瞧病、做道场或唱戏。二伯母在家负责煮饭带孩子。母亲和大嫂在地里干活,开谱哥比大嫂小五、六岁,和桃姐都在学校读书,两家人的担子就靠母亲和二伯母承担起来。好的是这三个女人都能干,母亲和大嫂虽然年轻,都不怕吃苦,不管有多大的太阳、多大的风雨,她们都能挺得住。一家人和睦相处,拼命苦干,这年收成还算不错,是个丰收年。
    这一年,我在母亲和二伯母的精心抚养下,虽然缺奶,却长得很好,虽瘦,却很精神。
    一九五三年,二伯父从福建某部复员回家,母亲决定我们母子三人自己住。
    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母亲既要做好生产,又要照顾好我们,又没有帮手,真是不容易。白天,母亲常常在地里、田里劳作。晚上,母亲要把猪饲料煮好,到很晚才能入睡。我也只有等到母亲把一天所有的活干完后,才能美美的睡在母亲的怀抱里,享受着母亲给我的爱。
    母亲白天要下地干活,只有把我绑着放在床上,任你怎样啼哭,也不会有任何人来亲近你,抱抱你,那时的乡下婴儿,两三岁还不会走路。
    有一次,母亲在没有生火的火炉上面铺着薄薄的稻草和破衣片,把我放在上面出门干活去了。
    三姑妈从城里回来,看到我在煤坑里哭哑了声,赶紧把我抱起来,看到满脸漆黑,只有一对眼仁在晃动。她边檫洗边伤心地哭着说:“四哥不在家,四嫂太辛苦了,连孩子也跟着受罪。”母亲看到这种情景,姑嫂俩抱头痛哭一场。
    这次遇难,如果不是三姑妈及时赶到,很可能我已是二世人了。
    还有一次,在我能到处走的时候,二姑妈回后家来,看到我面黄肌瘦,没有一点精神,便对母亲说:“这孩子可能有潮病,买点药给他打一下会好的。”母亲按照二姑妈的办法买回宝塔糖给我吃,打下一小碗蛔虫。蛔虫打下后,我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这一次又多亏二姑妈及时发现,不然后果将不堪设想。
    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忙里忙外,没有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她的孩子。
    我的童年是不幸的童年,也是多灾多难的童年。
    在那艰苦的岁月里,我们母子相依为命,母亲是多么地不容易,又是多么地坚强啊!  


    一九五七年的春天,喜鹊在当门的大棬子树上追逐着,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
    太阳快要下山了,大人们都在外面干活还未回来,我坐在二伯家房头的阶沿地上,双手搁在大树桩做的凳子上,歪着头睡着了。一觉醒来,一个陌生人站在我的面前,身材高高的,瘦瘦的,头上戴一顶大盖帽,身扎武装带。我赶紧立起身来,拔腿就跑。
    “站住!”陌生人喊道。
    我只好站着不动心里扑咚扑咚地直跳。
    陌生人抱起我问道:“你叫正奎?”
    “你啷个晓得我的名字?”我在陌生人怀里挣扎道。
    “我当然知道啰,”陌生人亲热地继续说:“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哥哥的名字呢!”
    “你啷个晓得的?”我挣脱他的手说。
    “你猜猜?”他温和地说。“那是你爸爸。”桃姐背着一背猪草,乐呵呵地回来说:“四叔回来啦。”
    哥哥高高兴兴地大声喊道:“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山村顿时沸腾起来,大人小孩把父亲围了起来,把我放在地上,在提包里拿出糖果,散发给小孩子们,把香烟散发给大人们。大人们抽着香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你在朝鲜打仗,我们都为你担心。”
    “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对家人的照顾。保家卫国是我们这一代青年的职责,美国在朝鲜发动侵略战争,气焰嚣张,中朝人民并肩作战,迫使美国人在板门店签字投降。我们胜利了,我也平安回来了。”
    “那你这次回来就不走啰?”
    “要走,我的许多战友都复员回来了,部队首长把我留了下来,还叫我到重庆军官学校读书,我这次是从重庆回来的。”
    “我说我们四弟就是比我们强嘛!”作云二伯乐呵呵地抽着香烟说:“祥顺、祥林老弟和我一起去当国民党的兵,祥林老弟一去不复回,真是遗憾啊。”
    “你们那个时候不一样,”父亲抽了一口烟接着说:“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军队的官兵不一致,穷人当兵更是当炮灰,不把当兵的当个兵。如今,我们给共产党当兵,部队里官兵一致,首长对士兵和蔼可亲,亲如兄弟。”
    “我就是受不了国民党部队的气,才偷偷跑回来的。”作云二伯吸了两口烟说:“祥顺后来起义到解放军部队里,当了几年兵,复员回来,还在村里当了会计呢!”
    大人们摆着龙门阵,小孩子们吃着糖果嘻嘻哈哈地走开了。
    “啷个都在阶沿坎站着说话,”母亲和二伯母扛着锄头回来说:“快,快,全都到屋里说话。”
    “是我四兄弟回来了吗?”二伯隔着老远就喊道,放下东西,跑过来握着父亲的双手说道:“哈哈……哈哈,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兄弟二人拥抱在一起,热泪盈眶,控制不住发至内心的激动。
    我虽然只有五岁,这一幕弟兄情,姊妹情,家乡情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是我至今不能忘怀,常常眷恋着家乡的父老兄弟。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长岭冈,四面是郁郁葱葱的青山。
   筲箕窝、马桑林、黄鳝溪沟有数不清的柏香树和松树,造新房有取之不尽的栋梁之材;火石坳、碥碥、羊角坳、大路边都是成片成片的青杠林,每到春暖花开的时候,青杠长出嫩叶,便成了放养山蚕的好饲料。还有桐梓和棬子等经济树林,每当桐梓花开时,山上山下尽成了桐花的海洋,给山里带来了勃勃生机;更有那老房子右面不远处,祖辈栽下的头十棵硕大的桂花林,棵棵枝繁叶茂,树身粗大,在老远的山上,一眼就能看到这片桂花林,它是长岭冈的标记。桂花香飘扑鼻之时正是秋收季节。
    我的童年是随着这青山、随着这森林、随着这些桐花度过的。
    一九五八年在人民公社、大跃进、总路线三面红旗的照耀下,全国上下大办钢铁,土法上马,成片成片的参天大树被砍去炼钢铁了,郁郁葱葱的青山从此变成了一片片秃顶的荒山。
    村里年轻力壮的小伙姑娘都去炼钢铁,老弱病残者在家种田种地。
    母亲要照顾我们哥俩,也被留在村里参加劳动。
    那一年的谷子特别好,黄灿灿的稻谷打着钩站在田里,煞是喜人。
    桂花开了,稻子黄了,收割的时间到了。生产队里只有这些老弱病残的人,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抢收,结果还是收割不赢,许多谷子白白地烂在田里发芽。
    有一次,母亲带着我举着火把和伯母婶婶们到长岭冈长田去割谷子,只看到对河二岸、山上山下尽是灯笼火把,象是满天的星星高高地挂在天空,象是萤火虫飞来飞去,忽明忽暗,照亮着庄稼人的镰刀发出割谷的嚓嚓声和搭谷的咚咚声,多么动听的劳动歌声,多么美的夜景啊!我被陶醉在这迷人的世界里!
    母亲们直干到天明才收工。我却在稻草堆里睡得沉沉的。农村的孩子是经得起风雨的,这一夜下来我没有受到伤风感冒。




    我的童年也是随着爷爷度过的童年。
    爷爷七十多岁,身体健康精神好。我不知道他整天爬在大方桌上写什么?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手握毛笔认真地写。他在写作时不准我们去干扰他,等他休息时就会讲故事给我们听。
    爷爷的人缘好,又精通医术,他给人看病首先把脉,而后进行推拿。我们常常看到有人背着小孩来看病,他总要端着一小碗桐油或菜油,给小孩从额头开始推拿,一边推拿一边嘴里不停地念着什么,依次手腕手心、心窝、脚板心全部推拿完后,给病人三副药就能见效。他给人看病不管你有钱无钱都给看。所以,凡来看病的人都不会空手来看病,常常要带点鸡蛋或蜂糖或者鸡鸭水果。爷爷经常有吃不完的鸡蛋和土蜂糖。只要他写作之余,他就要停下来煮鸡蛋,十多个孩子一人一个,就是十多个,而他自己也只有一个,有时一个也没有。只要我们不干扰他写作,他都会嘉奖我们一人一瓢羹蜂糖的。现在我才知道他是在专心致志地写《源源流长》家谱,这是一九五九年。
    就在这一年我也该上学了。
    上学读书就得有名字,于是,二伯父给我取名湛开书。爷爷说:“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十年大庆,何不就叫开庆?开、开国大典,庆、庆祝国家的生日,又合字辈,多有意思。”我的名字就这样订了下来,这是一个多么有意义的时代名字啊!
    真不巧,在我读书时正遇上吃大锅饭,全生产队的人挤在一起吃饭。开始生活还可以,可后来桥上两个生产队已有人饿死,公社要求长岭冈生产队和桥上两队合并。刚去时还可以分到少量的苞谷面和米饭,还有干苕叶,后来就不行了。根本就吃不饱饭。
    在桥上每次吃饭都是八个人一桌,大人和大人在一起,小孩又要根据不同的年龄组合,我们那桌都是六、七岁的小孩,虽然是小孩和小孩在一桌,同样是耗子舔米汤吃不饱。
有一次,我在食堂“偷”了一把米,正好我们家的小鸡崽死了,母亲到队里干活去了,我在家照看弟弟。于是,我取来父亲抗美援朝“献给最可爱的人”塘瓷纪念缸在火石上煨水,拔去小鸡毛,煮了一杯小鸡崽稀饭,兄弟二人美美地吃了一餐,别说有多高兴了。
    我看到大人们在地里有气无力地干活,见到一根苕根就象见到宝贝一样,马上拾起来放到嘴里。我们这些小孩看到马桑泡或者能吃的什么花呀、野草根呀都如同见到宝贝一样弄来就吃。
    我每天吃完早饭就背着弟弟恒奎去桥上的三合头读书,吃完下午饭,有气无力地背着弟弟回家,回家的路上一直是上坡,每天从桥上回来天都黑了。
    我们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家里又没得东西吃,家中凡是能煮饭的工具都被大队挨家挨户收光了,有东西也别想煮出来吃,何况没有吃的呢。
    一九六零年春,父亲从部队回来探亲,看到母亲全身浮肿,在吃病号饭,又看到我们抢食的情景,痛在心里,决定把我们接到部队上去。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长岭冈,离开了家乡,告别了亲人,踏上了东北之路。
努力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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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少年时代
欢乐的东北生活

    一九六零年,国家正处在极度的三年困难时期,领导干部们为了建立自己的丰功伟绩,欺上瞒下,粮仓里堆满了稻草,在稻草上面铺上薄薄的谷子来敷衍层层领导的检查。粮仓里堆满了粮食,为什么还饿饭呢?这个问题引起了中央的重视。
    正在这个时候,父亲的到来如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把我们带往东北。
    来到县城,我们看到了两位老人——父亲的战友万传源的父母亲,男老头全身浮肿,而且起了浓泡,就象当时外公饿死时的情景一样,至今还历历在目。
    那是一九五九年的冬天,母亲带着我们弟兄三人去看望外公,只见他坐在堂屋的凉椅上,背靠着凉板,两脚直直的伸着,胸脯露在外面,从头到脚全是铜钱大的疙瘩,周身肿得亮晶晶的,直往下流浓水。没过两天,外公就告别了人世,永别了人间。
    这位老人也象外公的那种病态。
    父亲赶紧在县人民医院找到了莲英姨妈,给他输了一瓶液,又给弟弟输葡萄糖,可弟弟已饿得皮包骨,无法找到血管,输不进任何药物。在城里三姑妈家住了一晚,我们一行七人老老小小踏上了北行之路。
    我们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看到汽车火车,还有轮船和重庆山城的电灯电杠,别说有多么的高兴,从大山沟里出来,第一次开阔视野,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美,这样的大。我看到满天的星光,好象我们到了美丽的天堂,到了玉皇大帝的宫殿,山沟里哪儿见过这样的仙境呢?我和哥哥只有兴奋,不知道大人们的表情。
    四月二十八日坐上邮政车从正安县城出发,过毛家塘汽车坐在轮渡上过芙蓉江,到松坎已是晚上,两个老人和母亲都没有精神,我和哥哥都因为兴奋而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继续坐车,到赶水天已黑了下来,父亲马上背着战友的父亲上了轮船,到重庆已是半夜。
父亲背着老人上车下车,毫无少尉军官的架子,旅客们都伸出大拇指赞扬这位年轻的军官。
列车上,个个和蔼可亲,不时地有人过来问候这一家人,列车员端茶送水,一个军官讲战斗英雄的故事,车厢里时时传来悦耳的歌声,人们欢快美妙的笑语激荡着我们幼小的心灵。
    突然,广播里传来播音员的声音:“前方到达站北京车站。北京是我们祖国的首都,十一年前,毛主席亲手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并庄严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马上就要到北京了,我们的心情无比激动,如果能见到毛主席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在北京住了一晚,出了山海关继续北上,终于来到了东北大平原的一个城市———本溪市,万传源的家就住在这里。父亲把两位老人交给了他,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了父亲的营房——桥头镇家属宿舍区。这一路我们整整八天八夜才到达目的地。


    军营里,部队马上送来了白面和大米,饿得要死的人何时见过这样可亲的人?家属们用各地方言问寒问暖,可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只是从面部表情看出她们是和蔼可亲的、善良的。
    我们家的隔壁是王玉贤阿姨家,她在桥头医院上班,是桥头附近的姑娘,男人叫关连福是大连人,是通信连少尉副连长。后来搬到凤城我们也是隔壁邻居,因为她没有小孩,一直都喜欢我们哥俩,他们隔壁是高桂花阿姨家,她家有个比我大一岁的小孩叫迷糊,书名叫杨培玉。迷糊的父亲是个山东大汉。我们右边家是个司务长叔叔家,这个人在河沟里抓鱼是个能手,他经常抓一大盆鱼回来,甩在锅里煮活鱼吃。那时侯我们不知道怎么能吃下这种鱼,真是个怪人。
    父亲天天抱着弟弟去师卫生营看病,弟弟瘦得只有一张皮和骨头,根本无法打针吃药,第十天死在我的怀里,我伤心地哭了一场。两个战士拿了一个大木箱作为他的棺木,把他安放在里面抬出去了,也不知道埋在什么地方。
    母亲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她的性格本来就开朗,见到贵州老乡和四川老乡就象见到了亲人,其他地方的方言还是听不懂,别人也听不懂她的话。不过她也能细心的听、细心的学,很快就和这些阿姨们交上了朋友。
    该上学了,可我的书和书包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掉了。哥哥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去上学,我却在家闲着。没过多久,父亲把我的书包和书从连队里拿回来,说是在火车上认识的解放军叔叔给寄回来的,他是北京某部的军人,真得好好谢谢人家啊!可迷糊也没有书,于是他把我的书拿去上学了。我在家里和一些孩子玩,有时和母亲陪着阿姨们到很远的山上去拾柴。说是山,还不如我们老家的山堡大,可平原上添上了这么一个山疙瘩,简直就是一道亮景。山上有检不完的松球,我们用麻袋装好扛回家。山上的风很大,有时能把人吹倒。
    营区给我们分得有两分地解决蔬菜问题。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这两分地在她手里算不了什么,我们种了很多玉米和白菜萝卜,我没事在厕所旁边种了十八窝玉米,种上后就没有管它,可到收玉米时,却个个都是饱满的玉米棒子,一共收了二十来个。
    冬天很快就要来临了,我们也跟着人家学打地窖,储藏冬天吃的蔬菜。
    九月一日,我也开始在东北上学了。游荡惯的孩子,对于读书是没有多大兴趣的,这一年的雪下得特别早,九月份的天气早已是冰天雪地,哥哥和其他孩子一样,自己做了一双冰鞋,这种冰鞋看起来很简单,可在孩子们做起来确是件难事,首先要木板和铁丝钉子,在哥哥的眼里也算不了什么,他找来两块厚木板和铁丝,先把木板用锯子锯成和鞋一样大的长方形,前面凸出一点,每只钉上几颗钉子,而后在鞋底上安上两条铁丝,便于在冰上跑步和起刹车作用。也给我做了一个冰车,同样要木板和铁丝,只是多了两根棍子,棍子的头上钉上钉子,坐在冰车上两手不停地用两根棍子撬在冰上滑行。我们提着冰鞋和冰车到附近的水库上去滑冰,水库里有很多孩子,他们个个都是滑冰能手,只有我们初来咋到,从头开始学,哥哥在冰上摔了很多跟头,终于学会了滑冰的技巧,我只能坐在冰车上滑。
    东北的冬天很好玩,虽然零下几十度,没有一个小孩在家里,都是在冰天雪地里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寒冬,根本不知道冷。


    我的学习成绩很差,差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一天就知道玩。
    班主任是个很负责的老师,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对乌黑的大辫子,耷拉在屁股后面摆来摆去,就象电影《柳堡的故事》里的英莲那么漂亮。
    有一天,班主任老师写了一封信叫我交给家长。
    礼拜天,我和几个小孩在家里玩扑克,被父亲回来撞上了,他赶走了那些小孩,我把老师写的信交给父亲,父亲看完后气不打一处来,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
    吃过下午饭,父亲把我的课本拿出来检查,出了一些简单的题要我做,我根本就不懂,而后让我写自己的名字,我也不会写,就这样给我排了全家人的名字,让我天天放学回来后写,同时让我做数学题。
为了应付父亲的检查,我天天学写字,抄例题,父亲礼拜天回来看到我写得不错,数学也算得对,还表扬我。尽管这样,我不敢放松,照样抄例题,在不知不觉中,下学期的成绩居然上去了,被评为三好生,还加入了少先队,我感到无比的光荣,学习劲头也来了。
    一九六二年,我们搬到了凤城县张家堡石井子军营,这里是四四二团的家属区,我们和王玉贤阿姨又是隔壁邻居。这里上学比较远,要翻过一座小山、过一条河、还要穿过铁路线,才能到达张家堡小学。
凤凰山曾经是唐朝薛仁贵征东时安营扎寨的地方,山上有很多庙宇,每到赶庙会时这里非常热闹,看大戏、看杂技、看二人转,人山人海。这一天,各处民间艺人都在这里聚齐,切磋技艺。
    张家堡小学就座落在凤凰山脚下不远处的山堡上。山堡下面是火车小站,紧挨河边有个荷花池。小站南行是丹东市,北行是本溪市、沈阳市。
    春天来了,槐花开了,阵阵清香扑鼻,让人心旷神怡。
    虽是农村小学,校风好,质量高,我的启蒙知识就是在这里学的。
    校长张莲英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三十多岁了还未嫁人。她的下巴有颗黑痣,她对人和蔼,对师生都要求严格。班主任也姓张,也是张家堡人,是她的侄女,对我们要求极严,经常家访,了解情况,发现问题马上纠正。
    哥哥一直喜欢看小人书,只要看到一本小人书,就会一口气把它读完,忘记了做其它事情,甚至吃饭也顾不上。有一次,父亲叫他做事情,喊了几遍都没反应,被父亲狠很地训了一顿。
    我没有哥哥那样爱看书,偶尔也看一些《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杨家将〉等一类的小人书。读三年级时已全部读完《烈火金刚》、《红岩》、《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等等小人书,书中的英雄人物一直激励着我的人生道路。
石井子军营位于张家堡西面的山沟沟里,我们哥俩常常在房子侧面的一棵大树上背书。
早上五、六点钟起床,自己生火煮饭,并一人装满一盒米饭作为午饭,一路走一路交谈文章,不知不觉到了学校。
    冬天来了,刺骨的北风呼呼地吹着,银色的世界已是冰冻三尺,鹅毛大雪下个不停,漫山遍野白茫茫的一片。找不到去学校的道路,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道路十分难行。
    雪停了,我们穿上冰鞋,一路欢笑,一路歌唱,溜着冰,滑着雪,不知不觉来到了学校。上课前都在操场堆雪人、打雪仗,开心极了。这所学校是我的启蒙学校,拼音基础就是在这里学的,到现在也没有忘记。


    我们房子后面是山,右面是一家老百姓,再过去是通信连,通信连的后面也是一座山,山上正在开山放炮,滑车天天从山上装满石头顺着两条铁轨滑下来,直冲大礼堂工地而去。
    秋天我们常常到山上去采摘野果,红红的山揸,黄黄的野梨,满山的榛子,有甜的,有酸的,山野里到处是欢快的笑声。
    哥俩经常去山里拾柴,门口堆着大码大码的柴火,准备冬天烧炕用。有一年冬天,哥俩给人家看屋,睡觉前把炕烧得热热的,半夜十分,突然被滚烫滚烫的炕火把我们烫醒,二人赶紧起来一看,被子被烤焦了。哥俩赶忙起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忍不住哈哈大笑。
    哥俩也常常给人家做好事,隔壁王玉贤阿姨生了小孩,我们天天给她挑水,水井就在营区前面的马路边,深不见底,每次挑水都要带上很长的绳子,到了井边把绳子栓在桶上,然后把水桶放下井里左右晃一晃轻轻一带,井水顺势钻进桶里,哥俩再把满满的一桶水拽上来,抬到王阿姨家。这时沈阳军区正在学习雷锋的事迹,满月后,王阿姨给学校写了一封感谢信,表扬我们哥俩是学习雷锋叔叔的好少先队员。
    我读二年级时就已经是少先队干部,学习委员了。
    雷锋精神鼓舞着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房子的另一头是团部广播室,播营员丁明刚叔叔会拉一手好手风琴,美妙的音乐声常常吸引着我们。他每天准时播放节目,表扬团里的好人好事,宣传党的方针政策,用他的节目去鼓舞每一位解放军官兵。
    冬天,他经常穿一双冰鞋去滑冰,他的冰鞋显然和我们的不同,鞋底是两把亮晃晃的冰刀,我们很羡慕他。
    他的冰滑得很好,经常看到他带着冰鞋去河里滑冰。他从不厌烦我们在他那里玩,只要有空就给我们讲精彩的故事。
    我们在军营里经常和部队的战士一起玩,解放军的优良作风一直激励着我们的成长,使我们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低头。


    红红的太阳从凤凰山上冉冉升起,红霞满天,映红了辽东大地。
    提前几天母亲就被送到凤城妇产科医院,哥哥在边门中学念书。
    父亲把我安排到通信连和战士们一起吃饭,连队的生活非常艰苦,顿顿都是高粱米,连带到学校的午饭也是高粱米。第一天还感觉好吃,多天了就感觉不怎么好吃了。
    母亲回来了,还抱回来一个妹妹。我把妹妹看了又看,亲了又亲,别说有多高兴了。父母给她取名凤霞,说是“凤,”代表凤凰城“霞,”生她时正是霞光万道。妹妹长得很精神,母亲说她下地就有九斤多重,一双大大的眼睛,特别逗人喜爱。母亲这个月的生活特别好,鸡、鸭、鱼、肉、蛋等等。邻居们天天都来看望她,和她唠嗑。隔壁马指导员家的和王玉贤阿姨更是常客。母亲特别喜欢热闹,有她们在一起,她特别高兴。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转眼间,一九六四年元旦到了,群山铺满了白白的厚厚的地毯,早已是冰冻三尺。
    军营里的元旦显得和地方上格外不同,红红的灯笼高高挂起,松柏枝搭起的彩门上写着“庆祝元旦”几个排笔大字,格外醒目。团部大礼堂前,解放军战士排着整齐的队列进入大礼堂,礼堂里的歌声一浪高过一浪。
    忽然,一个洪亮的声音高喊着:“通信连唱完了!欢迎特务连来一个好不好!”通信连的战士异口同声地回答:“好!”我回头一看是父亲在指挥他的连队唱歌。
    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指挥队伍唱歌,心情特别激动,暗暗地使劲给父亲加油,希望父亲能赛过其他连队。
    联欢会很快开始了,有合唱,相声,山东快板,还有打倒蒋介石,一定要解放台湾的节目,更有表现军民鱼水情的精彩表演。
    元旦过完了,军里来了指示凡是不够十五年以上军龄的军官,家属一律返乡,父亲的军龄还差两年,正好母亲还不适应东北生活,只有积极响应部队的号召,回乡务农。父亲请了假,打点好行装,我们告别了营房里的叔叔阿姨,踏上了回乡之路。
努力的生活
发表于 2008-5-23 23:4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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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重返故乡
    东北大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火车轰隆轰隆地伴随着汽笛声向沈阳驶去。
    在东北生活了四年之久的哥俩实在不愿离开,但也无力回天,只好跟在大人的后面乖乖地走。
    父亲是个细心人,用一床小被子把妹妹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冻着她。
    过了山海关到了北京,就象是春天,气候变化之大无法形容,越往南走越感觉温暖,不知不觉到了贵阳,换乘长途汽车到了正安。
    二伯父率众亲友等候在那里。
    当天晚上我们住在三姑妈家里。三姑妈家很穷,和骆姑爷结婚后,带着表弟毛奎在东门城门洞租房住。骆姑爷是个老实人,在理发店工作,他的动作很慢,每月只有一二十块钱。三姑妈靠给人订扣子缝补衣服过日子,人贤惠,对亲戚朋友都很客气。我们全家从东北回来,她特别高兴,很快做了满桌的菜,兄妹们坐在一起叙家常,道阔别,情真意切,有说有笑特别开心。我们和毛奎只顾吃饭,无心去领会大人们的谈话,直到很晚才收场。
    第二天吃过早饭,大人们背着行李,母亲背着妹妹和我们行走在乡间小道上。虽是搬家,其实只有简单的被子、衣服和一口帆布皮箱,没有更多值钱东西。全家老幼出了东门,从窝凼下白脚堂。 .
    在东北生活了几年的我们,看到深不见底的峡谷,顿时眼花缭乱,感到晕眩,脚不住地打颤。我们一步一步地迈着艰难的脚步慢慢地往下走,终于到了河边,可到了河边又要过跳墩,跳墩石从河这边安放到河那边,每个跳墩只能放下一只脚,过河时要一只脚接着一只脚地往前跳,不然就会掉到河里。我第一次过这样的河,心里特别害怕,怕的是万一掉到河里怎么办?
    父亲和伯父鼓励我说:“不用怕!眼睛望着前面大胆地跳。”
    虽是干枯季节,心里还是害怕,在大人们的鼓励下,我大胆地试着往前跳,可到了河中间,河流哗哗地流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不愿烦地催促道:“快跳呀!胆小鬼。”
    我拼命地鼓足勇气往前跳,总算过了河。这时山谷和河水发出哈哈的笑声,分享我的快乐。过了河,我们沿着笔陡的山路往上攀登,到金竹坪天已黑下来,只好住下来。金竹坪是万姓人家的一个寨子,住着几十户人家。寨内炊烟缭绕,家家户户收工后都围在火炉边有说有笑,一派农家气象。我们住在寨子中间的一户农民家里。第二天天麻麻亮,我们继续朝着自己的家乡——长岭冈走去。



    春节很快就到了。
    长岭冈的两个寨子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迎接一九六四年新春的到来。
    老房子的几家喜气洋洋,把房子的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门的两边都贴上了春联,门上贴有把门将军的年画。母亲和二伯母还有李容三大嫂在忙着作酒菜,一群孩子围在灶门前品尝菜板肉。
    我家堂屋中间品字型摆了三张桌子,父亲把几家召集在一起,香合前摆满了供品,三声磬响,鞭炮齐鸣,祭拜祖宗开始。香合前香烟缭燎,三巡祭酒后,大家坐下来。爷爷坐在首席,父亲和二伯父坐在下席,幺叔和接喜哥、开谱哥坐在横席,其他妇女老幼分别坐在下面两席,农家酒菜,虽不算美味佳肴,却也很丰盛,满满地摆了三大桌。
    父亲抱起坛子在每个人面前满满地斟上一大碗酒说:“今天是大年三十,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喝酒团圆,我先敬父亲一碗以表我的孝心,祝您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一家人同时站起来举起酒碗碰杯。
    父亲一饮而尽,接着父亲又倒满酒说:“这第二杯酒敬二哥和幺兄弟,请你们替我尽孝,照顾好父亲,同时多多关照我的家人,祝你们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弟兄三人同时站起来,举碗碰杯。
    父亲接着倒第三碗酒说:“第三杯酒祝一家人和睦相处,团结奋进,干杯!”
    碗碟叮当和说笑声混杂在一起,共同祝福新年快乐。我在这哄闹的氛围中偷偷地喝了一碗酒,和家人们说着酒话。
    容三大嫂特别喜欢我们,天南地北地说着农家话斗我们开心。


    春节过后,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父亲又踏上了征程,回部队去了,我们也开学了。
    家家都在忙着腾土,把洋芋栽到自己的自留地里。
    生产队把围子坪、大路边、桂花树下的三块土分给了我家。二伯父帮我们把土犁好,母亲把土抨细,把洋芋栽上。生产队还叫我们和开鹏家打伙喂一头黄牛,一家半月,轮流喂养。开鹏家没有小孩放牛,于是正月十六从我家开始。
    十六这天,我和桃娥、社强,还有底下的全二、婵维、正五和玉二一起把各自家的牛赶到马桑林去放。他们都说,我家那头牛是头耍牛,还认生爱打人,你可要小心被它打着,说得我心里发麻,不敢接近它。说来也怪,这头牛别人不敢接近它,可我去牵它时,它却摇着尾巴点着头欢迎我,好象在说:
“我是一头懒牛,不喜欢别人把我牵来牵去做活,看来主人也不会干活,我们两个半斤八两彼此彼此,正合我意。”
    这头牛很有个性,全生产队的人除了开鹏和我,谁也别想接近它,更不要说犁田打耙。农忙季节,生产队都要用牛,开鹏把枷担架在牛脖子上,乖乖地听从他的指挥,开鹏在后面吆喝着,黄牛在前面喘着粗气,用力地拖着铧口,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这个季节牛比人还辛苦。
    每到这时学校都要放农忙假,我便给我们的牛割草,精心照料它。
    我和这头黄牛一起生活了四年之久,只要轮到我家,放学回来我都会把它牵到山上,让它尽情地在大山里欢跳。直到一九六八年正月才和它依依不舍地分离。


    开学了,哥哥到县城第一中学读书,吃住在三姑妈家里。
    我在广大小学读四年级。
    广大小学座落在金鼓凼的山堡上,和公社机关、商店、仓库成品字型,下课之余买点学习用品也很方便。右面青冈林,有一条小路连接赶场大路,上学放学我们都从这条小路爬上爬下。
    春风吹拂着校园,柳絮频频招手,欢迎我这个从东北回来的新同学。
    一座木结构建筑的两层楼校舍,不时发出吱纽吱纽声,给人的感觉好象整座房子都在颤抖。
    楼上中间的挑梁上挂着一口铸铁钟,上课钟一响,岩上岩下都能听到这洪钟的巨响,给附近的山民们带来了报时的方便。楼下正中是礼堂,礼堂的正中贴着毛主席像,左右写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外面的墙上左右写着“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
    整所学校只有五个年级。一至四年级在楼下,五年级在楼上。
    楼下的教室很潮湿,四面的窗子都没有玻璃,山风从窗户里灌进教室,冻得穿着单薄的学生瑟瑟发抖。三年自然灾害时学校停了课,才刚刚恢复不久,每个班的学生都不多,全校加在一起不足两百人。学校的条件实在是太差了。新学校的班主任是木营的雷庆昌老师,他用地方语言教我们读书,每句话都拖着象念经一样很长很长的声音,听起来很别扭。他的婆娘死了很久,写字时常常看到他在缝制鞋垫和纳鞋底,他的针线活的确不错,决不差那些妇女做的针线。
    学校的作息时间和东北完全不一样,每天上午十一点钟上课,下午三点钟放学。农村的孩子放学后都要急急忙忙地赶回家中,给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我也不例外。
    学校没有校长,简承新老师是唯一的公办教师,他理所当然地坐上了教导主任这把交椅。他的眼睛总是眯着一条缝,讲课时口沫飞溅,坐在前排的同学都倒霉。他讲课总是轻言细语,非常认真,对学生要求及严。他对同学们讲:“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要想学到更多的文化知识,将来建设社会主义,就得下苦功读书。”他要求高年级的同学住校,晚上可以补习功课。简老师还要求我们积极参加集体劳动,让我们从小就树立热爱劳动,热爱集体,热爱祖国。
    冬月的一天,老师要我们去大窝凼背煤,我兴致勃勃地背起小夹背和老师同学一起上路。
    大窝凼煤洞离学校有十多里,道路弯弯,崎岖难走,座落在大山梁子的北端,一条河流把这匹山梁拦腰截断,再有几里山路就是道真的三江镇。
    那天天气晴朗,没有一丝云,漫山遍野的红籽点缀着每个山头,染红了整个山梁,给大山增添了无限的美。同学们在山间小道上行走,歌声在大山里回荡:“公社都是向阳花,社员都是滕上的瓜……。”
    “太阳出来喜洋洋,挑起扁担上山冈……。”
    “将来的主人,必定是我们……。”
    歌声一浪高过一浪,大山跟着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合唱,在天地间回荡。
    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远征场面,头重脚轻,如醉如痴,激动的心情难以说明。我在煤洞装了二十多斤煤,碧霞姐让我少装点,以免时间长了背不动。我不相信她的话,硬是把装好的煤背起走了几步说:“你看,轻飘飘的,有甚么背不动的!”开始还轻飘飘的一路小跑,后来我觉得背上越来越重,渐渐地有些走不动了,才知道碧霞姐为什么让我少背点。表姐一直跟在我的后面照顾着我,看到我吃力的样子,说:“怎么样?背不动了吧!”她一边说一边把我的煤倒一些在她的背篼里,我背起煤顿时觉得轻了许多,终于到了学校,完成了任务。这次活动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响,教我怎样吃苦耐劳,团结友爱。
    读五年级时,老师要求住校,住校期间我在三舅家里吃饭,住在学校里。
    我们每天清晨在学校周围的石板上读书,背课文,谈论文章的片段,分析课文大意。不管是作文、写字、造句,还是作数学,谁都不愿落后。我一直是班里的学习委员,组织学习活动自然少不了我。
    我喜欢看书学习,订了一份《中国少年先锋报》,每份都要认真地看,认真地读,读完后还要拿回家读给母亲听,母亲一边做活一边认真地听,还不时发表她的看法,说文章写得好,读的也棒。


    一九六四年,“四清”运动开始。县里、区里、公社常有干部来组织农民们学习,宣传毛主席的“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我一边上学读书,一边参加生产劳动,晚上常常要替母亲到生产队评工分,很晚很晚才回来在煤油灯下做作业。
    山民们稍有空闲,干部们就来宣传毛主席的指示,要求社员们都坐下来开会学习。遇到星期天,母亲要我替她去队里开会学习,劳作疲倦的社员们谁愿静下来学习?领导干部在上面大讲特讲,男人们闭着眼睛呼呼地不住点头,女人们嘻嘻哈哈地轻轻咬耳嚼舌。干部的嘴巴讲干了,到后来谁也没有听懂,谁也不知道讲的什么,开会的人不过是来混这一天的工分。
    我替母亲开会,也可以挣到工分,而她利用这点时间到自留地里干活,母亲说:“这就是一举两得,既挣了工分,又把自己的活干了,有啥不好。”
    我们家有五口人吃饭,爷爷和我们母子四人,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我每天放学回来都要帮助母亲挣工分,星期天则全天参加队里的劳动。
    母亲为我准备了一付装五十斤重的小粪桶,让我学着挑粪。
    我挑着空粪桶向自家的茅厕走去,学着大人们的姿势,握着长长的粪勺把,拨开厚厚的粪壳,使劲把粪勺插入猪圈底下的粪池里,慢慢地刮着粪池底,双手不住地往后拖,然后把粪舀到粪桶里,满满的一挑粪压在我的肩上,象鸭婆一样摆来摆去,清粪在桶里荡来荡去,很不满意我的动作,溅得我满身都是粪水,整得我哭笑不得。
    母亲常常指点我的动作,不久终于学会了挑粪。
    栽洋芋红苕,种包谷都要大量的清粪,每到这个季节,生产队长都会宣布男人们挑粪,每一百斤两分,母亲让我加入他们的队伍抢工分。一挑大粪压在肩上,扁担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奏起欢快的春播曲,挑粪大军朝着大湾、两挑窝奔去。我和他们一样来回奔跑,一挑又一挑,汗水不住地往眼窝里钻,第一天我和大人们一样挑了二十挑粪,挣了二十分,等于母亲两个整天的总和,也等于我四个整天的总和。
    母亲微笑着说:“你是我们家的大男人,第一天就挣下如此高的工分,我要好好地犒劳犒劳你,改善生活嘉奖你的成功。”
    爷爷说:“是得奖赏奖赏,但也要力所能及,不要蛮干。”
    我第一次用自己辛勤的汗水挣得如此高的工分,心情无比激动,总算帮助母亲分担了一点负担。在这个季节里,每个人都很辛苦,男人们的两个肩膀都磨破了皮,我也一样双膀酸酸的,火辣辣的疼。
母亲更加心疼,便拿出腊肉剔下排骨,用包谷子炖排骨,炒一盘回锅肉,还端出麦梢煮的捞糟,让我美美地吃一顿,这时我是家里最特殊的人。
    妹妹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给我夹菜,用她稚童的语言说:“二哥多吃点,明天多挣工分。”
    爷爷说:“对,对,气力是个怪,今天使了明天在。”
   得到一家人对我的厚爱,我觉得我长大了,应该为母亲分担点劳作,减轻她的负担。
    家里十分困难,母亲特别辛苦,凭她的双手挣工分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秋收时,我们分得六七百斤左右的稻谷,八九百斤包谷。年终结算,按人七劳三计算,我们家要补给生产队许多超支款。
    “分的粮食实在太少了,”母亲说:“我们要紧把细米的过日子,不然就不够一年吃,要学会在艰难的环境里过日子。”母亲每次煮饭都用装半斤的小碗量米,把米舀出来后又把米抓一把回去,我们问她为什么要抓一把米回去?她说:“这一把米煮在锅里,同样可以吃完,也饿不着,可一年下来就可以度过难关,也不会饿肚子。”尽管生活很苦,母亲侍奉老人的孝心特别好,每顿饭都把光米饭盛给爷爷和妹妹,我和她都是吃包谷面和红苕、箩卜、洋芋搅拌在一起的杂粮。由于没有油水,我们的饭量都很大,我一顿要吃六、七大碗饭还觉得不饱。一旦发现一丁点油渣我都会恋恋不舍地夹给爷爷或者妹妹,母亲和我从不把好吃的东西留给自己吃。


    二伯父经常过问爷爷的起居生活,无微不至地关照他,爷爷在我们家吃过饭就到二伯父家住。
    二伯父也是个大孝子,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要不是二伯父的关照,爷爷也许熬不过来。
    他专门用稻草给爷爷编织了一个“沙发。”冬天爷爷就坐在那个“沙发”上烤火,一边念着佛经,一边不停地用手打着节拍。有时也把锣鼓拿出来敲打敲打,或者吹上一曲唢呐,他在搞这些活动时,二伯父不管有多么疲劳都会陪爷爷高兴高兴,帮他打下手,父子二人演奏唢呐锣鼓欢快曲,优美的曲调在长岭冈的上空回荡,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他得到了爷爷的真传,也和爷爷一样治病做道场,治病的人不管你有钱没钱同样按方拿药,他的名声和爷爷一样远近闻名。
    二伯父有一副好嗓门,吼一声能山摇地动,家里的人都尊敬他。
    他无微不至地关怀着我的成长,过完春节,他首先编了一个背篼交给我,让我尽快地学会农活。
    冬天来了,黔北高原出现了少有的寒意。
    农村的活路一年四季也忙不完。
    鸡叫二遍,我们被一声炸雷轰醒。
    母亲说:“你二伯在叫你们背煤。”
    话音刚落,果然传来二伯的高音“喇叭”:“正奎、桃娥、社强快起来背煤了”。
    我很不情愿地翻身起床,二伯已把柏香把准备好了,桃娥和社强已经起来了。我们一人拿着一把火把,嘴里不停地嘟哝着跟在他的后面,沿着弯弯的山路,借着微弱的火光匆匆忙忙地向大窝凼煤洞走去。在茫茫的夜色里,穿进木营的寨子,猎狗不停地汪汪高声叫着,好象在欢迎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过了寨子,又恢复了黎明前的平静,火把一闪一闪的前后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呼呼的声音。
    “妈的个巴子,什么烂干子路?尽是烂凼凼”。有人踩在烂凼里,叫骂一声,又继续往前走。
    终于到了煤洞,天上的星星还在眨着眼睛,似乎还没有睡醒。
    煤洞院坝的一角,大棚里烧着一大堆堆子火,拖煤的师傅都穿一件脏脏的薄衣片,围着大火烤了前面,又烤后面。
    “湛作峰,你好早哦”!一个只能见到眼珠子转的师傅问候道。
    “老子不来早点行吗”?二伯开着玩笑放下背篼说:“不来早点,你们能给我拖第一船煤吗”?
    “你老人家这么早就来,我们第一船煤都没有拖出来”另一个也是只见眼珠转的小辈说。
    渐渐地天亮了,我们一家人装了一船煤,我背了五、六十斤,桃娥和社强背了四、五十斤,余下的全部由二伯背。
    走出岩口,我们来到半山腰上,螺丝塘就在脚下,浓雾象一条雪白的白布把整条河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对河二岸炊烟袅袅,把群山点缀得格外明亮。红红的太阳微笑着缓缓地从东边的山上升起,把大地照得暖烘烘的,似乎我们就行走在空中,正给王母娘娘送去贵重的礼品——乌金。我如痴如醉。
    “哎!”
    一声吼叫把我从醉梦中惊醒,原来我们已到了观音殿。这一声吼,山摇地动,地动山摇,震醒了观音,赶紧命令群山跟着回应,通知家里的人赶快煮饭。
    二伯歇在背杵上吼道:“你们几个小东西,快点追上来呀”!
    我们歇在土坎上齐声回答:“您走那样快,我们哪里追得上”。
    二伯摸着背杵官官说:“以后你们都要学会使用背杵,短走短歇,既不伤身体,又走得快,那样你们比我都跑得快哦”。
    “哈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说:“不管怎样学,我们也追不上您”。
    社强低着头顽皮地说:“爷爷走路都有股风”。
    桃娥不高兴地说:“疯,疯你妈个头,你爷爷疯了吗”?
    “哈哈……哈哈……”大家都笑了。
    二伯高兴地说;“社强没有说错,他说的是走路象风一样快,好,好,很好”。
我们一路走,一路说笑,到家后,二伯母还在炒菜。
    这一冬我们每天早上都背煤,星期天要来回跑三趟。虽然辛苦,我心里却感觉很甜,柳容也在她父亲的率领下天天背煤。  



八月十五桂花香,家家户户喜洋洋。
人逢喜事精神爽,红线一条栓得牢。

    稻谷归仓后,二伯母找母亲商量:“你们从东北回来,看来要长住长岭冈了,不如给正奎说门亲事定下来。”
    母亲问:“是那家姑娘?”
    “就是梅四家的二姑娘。”
    “行,就给定下来吧!”
    二伯父也找到我逗着我说:“我们给你找了个乖媳妇给你洗衣服。”
    我说:“什么媳妇不媳妇,我不懂,不谈。”
    他说:“不行,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不谈就揍你!”
    “那你们做主就行了,还给我谈什么?”我嘟哝道。
    就这样,大人们给张罗下这门亲事,并决定正月间订婚。
    冬天背煤时我第一次看到柳容,黄黄的皮肤,瘦瘦的身材比我高出一个人头,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不停地在偷看我,正好和我的眼睛相撞在一起,她赶紧转过脸去。两朵火花相碰,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大家都不懂事,只是懵懵懂懂地知道你在我的心里。我们都言语羞涩,脸红红的,心里滚烫滚烫的,只用眼睛说话。虽是少年,她懂我,我懂她,从没有说一句话。
    腊月间,家家户户都要买年货。母亲除了买年货,还要特意置办为我订亲的礼物。她进城去了三天,我在家里照看妹妹。我不知道什么叫提篼篼,老家管订亲叫提篼篼,也不知道人家是怎样提篼篼的。
    过了大年三十,转眼就是正月初二,吃过早饭,二伯母领着开谱哥和其他几个人,在我家把礼品放在茶盆上端着去木坪窝订亲。下午二伯母和订亲的人员都高高兴兴地端着茶盆回来了,茶盆上放着回赠的礼品,其中有一双用灯草绒做的新布鞋。我把鞋子拿过来看了又看,只见鞋里有一双鞋垫,鞋垫上绣着“永结同心,”四面镶着金边,针脚密密,手工精巧,我知道是她亲手做的,第一次穿上心上人做的鞋,心里甜滋滋的,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上学了,学校又增加了一位新同学,她就是柳容。她能读书我为她高兴。插班读三年级,就在楼下我原来读过的那间教室。我在楼上读五年级,每到下课铃响,都要到操场活动,经过楼梯口都能透过窗户看到她,她也能看到我,彼此都不能说话。那时侯,农村的封建意识还没有完全消除,更主要的是不知道怎样用语言表达,只要能互相看上一眼就心满意足了,眼里的语言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后来我们都到了学校的宣传队,丁明月老师故意把我们搭配在一起表演节目,我们密切配合,用眼说话,每次演出都非常成功。
    我们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我特别喜欢到她家去玩,每隔十天半月或逢年过节都要去玩上几天。每次去,岳母都要给我煮一大土钵面条,面条里有鸡蛋加十多块巴掌宽的肥肉,如果叫我现在吃,一天也吃不了那么大一碗。每次去她都在灶门前燃火,还偷偷地看我,当着父母的面她表现得非常勤快,忙这忙那。我们只能用眼睛说话,我还要应付岳父岳母的问话,不能在他们面前当哑巴,也要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
    木坪窝有我们长岭冈的土地,只要能到那边去做活,我特别高兴。栽洋芋或种包谷都要清粪,在那边做活时我都要到她家去挑,这样我又能见到她,又能多挣工分,还能改善生活,真是一举多得啊,何乐而不为呢?
    在那个年月里,家家户户的生活都很困难。可她家和其他家庭不一样,养了七八头猪,每年都要杀两头,一年四季都有肉吃。她家的富足与岳母的精明强干分不开,岳母虽然不识字,可她办起事来不比文化人差。解放后她一直是村里的妇女干部,经常到县里、区里、乡里开会,学习党的方针政策,懂得了很多革命道理,她是乡里第一个妇女党员。她处理事情有条不紊,里里外外都是个强手。她喂养了七八头猪和一头牛,头头都油光水滑。她要求子女很严,但从不打骂,而是用幽默语言或动作。有一次,柳容割草在坡上贪玩,到吃饭时她把背篼底翻转,把草装在上面,伪装成平背草的样式,高高兴兴地一路唱着歌儿,背着伪装的草走到牛圈旁,被岳母发现了,她什么也没说,吃饭时她把饭盛在碗底上,大家都付之一笑,柳容也知道自己错了,以后再也没发生此类事情。
    我和柳容的少年是甜蜜的少年,是幸福的少年,虽没有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里话,但是,我们的眼睛是会说话的,表达了比语言更丰富的语言。


    风,柔柔地吹拂着山庄,枝叶悠悠地闪着,明媚的春光洒满大地,心里暖融融的。春燕成双成对地从南方飞回来,忙忙碌碌地在堂屋外面的房角两边,对称地衔泥筑巢;喜鹊在当门的棬子树上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跳上跳下,似乎在提醒我们作好准备,迎接四面八方的来客。东边山上的太阳冉冉升起,早早地露出了她的笑脸;山桃花,山李花,在春阳的照射下,争相开放,是那样的绚烂夺目,散发出如酒似蜜的花香,一团团,一簇簇,掩映在崇山竣岭之中。
    清晨,熊熊的大火在我家和二伯家的灶堂里燃烧着。母亲、二伯母、幺婶、容二大嫂、容三大嫂和其他帮忙的人忙里忙外,锅里热气腾腾,预备着酒菜。
    二伯在院坝高声喊道:“正奎、桃娥,今天是你们爷爷的八十大寿,把社强喊起,一同把两边的堂屋、阶沿坎、院坝打扫干净。”
    我们答应一声,先在地上洒了点水,一人拿着一把扫帚扫了起来。我们先把新房子的堂屋打扫干净,出来扫阶沿时,二伯把我叫住,说:
    “让他们两个扫,你来帮我把大方桌抬出来,再给我磨墨。”
    “好的。”我忙把扫帚放下回答道。
    大方桌抬出来,安放在堂屋门口的右面。二伯拿出大红毯子铺在上面,又拿来红纸裁好,问道:
    “墨水,磨好没有?”
    “好了。”
    “来把纸给我按住。”
    “好的。”
    我站在二伯的对面按着红纸,二伯提起粗管毛笔,调满墨汁,闭目想了想,挥笔写道:

春风吹皱荷塘满池彩章韵
紫气照临山寨一堂多文才
努力的生活
发表于 2008-5-23 23:4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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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

    “二伯,您这幅对子是什么意思?”
    “春风,这是二月的春风,吹皱荷塘,当春风吹来,池塘里便起漪澜,有了波纹,好象脸上的皱纹,好比是荷花开放的季节,光彩夺目,是一幅好美好美的画图啊,又是一篇好的文章,有山的韵律,诗的韵律,好不气派!紫气东来,照耀着山村,哺育着山里人的成长,个个都多文多才。彩章、照临、多文,都是你爷爷的名字。‘四世同堂,’这是对联的横批,一幅对联要有出句、对句,通常出句的尾字用仄声,对句的尾字用平声,还要讲究对仗,道道多呢。从你爷爷到社强这一辈,正好四辈人,称四世同堂。一会儿,把这幅对子贴在堂屋大门的两边。”
    “可我看到别人写对子,都是照着书上抄。”
    “照书上抄写,或者抄别人写好的对子,都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即使能够表达,也不深刻,没意思。所以,你要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能写出好的对子。”二伯是爷爷的徒弟,通晓佛经,有一手好毛笔字,他很快又写好了几幅对联:

四处客来庆寿老
一杯酒请宴佳宾
八仙献寿

福如东海波浩淼
寿比南山峰绵长
福寿齐臻

靓女个个亲父母
俊男人人孝高堂
忠孝传家

尊祖训耕读传家忠孝立本
启后昆吟诗开智德才筑基  
书香门第
…………
    对联写好了,我端来米汤,和二伯一起把对联贴在所有房门的两边,阶沿的柱子上也贴上了对子,老房子一下子焕然一新。
    爷爷在阶沿上来回走动,仔细检查各幅对联的结构,他不住地点头称赞:“好,好,写得好!”
    过了正午,湛滘的人敲着锣,打着鼓,吹着锁喇祝寿曲,排着长长的队伍来了;二姑妈领着她的左邻右舍,端着茶盆,挑着礼品,吹着乐曲,从香树林上来了;三姑妈和桃姐、翠婵大姐、满娥二姐分别从城里、葡萄井、梨树坪背着礼物来了,祝寿的客人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来了。
    下午三点,堂屋点起了寿烛,三声磬响,礼炮齐鸣,组合乐队奏起了欢快的祝寿曲。爷爷坐在堂屋正中,接受众晚辈的跪拜祝福。湛滘的族亲送来了祝寿辞,选出代表宣读道:

尊敬的彩章先生: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在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突飞猛进,蒸蒸日上,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大好形势下,迎来了您的八十岁生日。
    忆往昔,您经历了八十年的风风雨雨,在苦难深重的旧中国,您艰辛地哺育着儿女们的成长,使他们个个品格高尚,受人尊重。解放后,您送子参军,保家卫国,更是了不起。
    您为方圆几十里的人治病,救死扶伤,从不讲价钱,有钱无钱,一视同仁,您的美名传遍了偏岩,传遍了大山。
    您在古稀之年,为了族人不乱套,毅然写下了《源远流长》这部族谱,使我们知道了湛姓的历史根源。
    您为人忠厚,性格开朗,平易近人,对人热忱,是我们族人学习的榜样。为此,我们为您祝福,祝福您生日快乐!身体健康!祝福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湛滘众族亲敬祝

一九六五年农历二月十五日

    爷爷很高兴,不住地点头致谢,不停地喊着:“免礼,免礼!”
    这一天,爷爷的心情很好,和各位亲戚有说有笑,直到很晚很晚才休息。



    虎跳岩是大山梁子的另一条通道,也是我们这个地方赶安场的必经之路。至于虎跳岩这个地名是怎样来的就无从考察,它像一只猛虎把守着大山口,做着跳跃的姿势,好似张着血盆大口要把过往的行人吞进去。石板被踩得光滑玉滑的,不知过了多少代,多少年。
    但是,它的“威风”从来没有吓倒任何人。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爬上虎跳岩大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呀!大自然把山川美化得如此神奇,让人们享受这无限的风光。
阳春三月,青杠长出了新叶,正是放养山蚕的好季节。生产队精心挑选出有责任心的人到羊角坳放蚕,二伯父也是其中之一,他们在青杠林里用茅草搭了个棚,吃住都在山下。
    山下的青杠已经变秃了,再不搬家山蚕们就没有吃的,生产队组织人员到虎跳岩上选择好地形,回来又组织生产队所有人员把山蚕取到箩筐里或背篼里,男工妇女背的背挑的挑,从筲箕窝或长垭口直上红砂岭冈,汇聚在一起歇口气,又沿着红砂岭冈弯来拐去地爬上虎跳岩。
    虎跳梁子上,春风吹得衣裤哗哗地响,吹得齐腰的青草将绿浪拥挤着山滦,吹得脸上的汗珠润泽了笑容。
    顺着梁子,我们来到了好大一片青杠林里,把背篼里的、箩筐里的山蚕小心翼翼地放到新的青杠树上,让它们在树上尽情地吃,尽情地喝。
    山蚕们从树底下慢慢地爬上青杠树上,又四散开来慢慢地爬上各枝树叉,再爬上树叶,慢慢地有条不紊地从叶子的这一头啃到那一头,再抬头重新从那一头啃到这一头,如此来来回回地重复。
    山蚕和家蚕不一样。山蚕是在山上放养,吃青杠叶,吐的是金黄金黄的黄丝。而家蚕是在家里喂养,每天都要去桑树上采桑叶,背回来喂养它,吐的是雪白雪白的白丝。
    生产队长开维哥在虎跳岩上叮嘱二伯他们几个说:“山蚕是我们生产队的主要经济来源,你们都是队里挑选出来的有经验又有责任心的人,望你们几个齐心协力在山上把蚕看好,不要让山雀乌鸦侵扰。今年的收成就靠你们了。”交代完后,率领全队男女一起下山。
    星期六下午,我给二伯送米和换洗衣服,山蚕比在山下长大了许多。茅草棚里传来哈哈的说笑声和追赶山雀的吆喝声,不时又传来竹筒的梆梆声。
    为防止山雀的偷袭,四下里布下了疑兵,四面都有高高的茅草人,穿着红红绿绿的服装,手握兵器“耀武扬威”地把守关口。山雀乌鸦们看到四下里都有把关的兵,也不敢贸然行事。不过,它们也经常派尖兵来侦察情况,一旦发现是假人,就会蜂拥而上,这时“关口”内金鼓齐鸣,吓得山雀乌鸦四散飞去。茅草人忠于职守,巍巍不动地守侯在自己的岗位上。山雀乌鸦一天到晚都在攻打山头,直到天渐渐黑下来才收兵回营。
    晚上,山耗子出门了,它们可不管茅草人怎样威风,像贼一样悄悄地爬上树去尽情享受美味佳肴。它们警惕性很高,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吓得迅速逃离现场。
    二伯们轮流提着马灯在青杠林里巡逻。山风在夜空里呼呼地吹着,身上觉得冷飕飕的钻进被窝里,爬着用双手撑着下巴,眼望外面的星空,繁星闪烁,一眨一眨地盯着大家。
    茅草棚外面发出吱吱的响声,“山贼”出洞了,它们静静地窥视着周围的动静,小心谨慎地向目的地靠进,发现“敌情”立马撤退。棚里的人抓一把沙土扔向青杠林,沙沙沙的声音吓得“山贼”们赶紧逃跑,缩回鼠洞再探出头来观望。它们不断地进攻,值班的人不断地扔沙土,人鼠大战来回折腾直到天亮。



    金黄的麦穗静静地站立在麦田里,等待着人们去收割,到了这个季节,菜籽哈着腰,等待人们去亲近,还有蚕豆豌豆也黄了,山里有忙不完的活。学校放了农忙假,老师要回家去收割、整田,等到把秧栽得差不多了才回学校上课。学生们自然回家帮助家里放牛、割草、打猪草,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吃过早饭,母亲吩咐我和金国去蔡家桥打灰面,采面条。我愉快地接受了母亲的分配,和金国各背了四五十斤麦子上路了。顶着初夏的骄阳走走歇歇,山里的路是弯弯的路,上一坡下一坎,步步艰辛。肩挑背磨,步步困难。
    蔡家桥是一条干溪沟,从沟底直上连接麻弯洞。天干时,洞口一股小碗粗的暗河水从洞内流出,一支分流到斜家堡、蔡家弯的堰堤;另一支渗透到石缝里直下沟底流出,再顺着沟底流到桥底汇聚成一塘清水,再从这里流往王家营、梨树坪、湛窖,从穿洞的洞口一泻而去,跌下万丈深渊和芙蓉江汇聚在一起向东奔流而去。
    传说麻弯洞是麻弯娘娘居住沐浴的地方。麻弯娘娘在金竹坪抱了一个干儿子,干儿子年年春节都要去给她拜年,可总是见不到干娘的面。
    有一年,干儿子高高兴兴地提着礼品,去给他的干娘拜年说:“干娘,我每回来都看不到您的面目,这次我一定要见见您”。
    干娘说:“还是不见为好吧”?
    “为什么”?
    “我怕吓着你”。
    “我不怕!我一定要看看您”!干儿子认真地说。
    于是,干儿子看到一只脚从洞内伸出来,嘛叽叽的有水桶般大小,吓得干儿子抱头回身,赶紧回家去了。麻弯娘娘喂养了一头猪,跑到金竹坪去,被金竹坪的人杀死了,气得麻弯娘娘把梳头的梳子甩在洞内岩石上,跳到水里关上了闸门,不让水流出来碾米。现在麻弯娘娘每天只放三次水,每次放出来的水都是混水,只能碾一槽米。那把梳子,就是当年麻弯娘娘甩的那把梳子。
    二00一年我在游穿洞水洞时,写了一首诗,就是吟咏的这条溪流,诗曰:“两洞仙乡天作成,一流飞射樊家坪。兄弟访胜吟诗处,浩荡豪情化涛声。”
    蔡家桥,没有蔡姓,地名也。但蔡家弯的人不姓蔡,却姓旺。据说,从前有位蔡姓后生考上了功名,回到乡里,修了这座桥。
    桥,不过是两块三米长、七十五公分宽,二十公分厚的青龙鼓石板,桥宽一米五,高两米,桥面的两边还安放了护沿,上游有一间破瓦片采面的作坊,靠北面立一石碑。名曰:“德政碑”。
    站在桥上抬头仰望,一片青翠的柏香树林直上二层岩。如遇暴雨天,山洪顺着岩上倾天而下,挂上一块奔流而来的大瀑布,大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疑是银河落九天”之势。麻弯洞暗河之水也跟着起哄,配合山洪之水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吼,汇聚在这条干溪沟里流向远方。
    这条沟是太平广大的分界线,从南面金竹坪下来,是一层层的梯田连到沟底,夏收时节,黄灿灿的麦子和油菜籽连成一片。田里的男工妇女躬着腰在紧张地收割,不时发出打情骂俏的哈哈声。过了蔡家桥往北直上到斜家堡、凉水井、黎家山也是一派繁忙景象。
    初夏的山里人,顶着烈日,手握镰刀,挥汗如雨。
    我和金国来到蔡家桥已是汗流浃背,顺着桥头的一条小路走下溪沟,转一个弯就是磨灰面的作坊,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作坊箩筛的咚咚声。沟里没有住家户,只有一间破旧的作坊。我们跨进屋里黑沉沉的,一会儿,才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已经有许多背篼排在那里。附近的人都回去干活去了,只有少数几个人,离家远的在那里干等着,偶尔和师傅交谈几句。
    有人高声说道:“真他妈的倒霉,又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
    另一人接口高声说道:“是呀,吃他妈的一根面条都这么费劲,农村的活真的不好做。”
    “什么时候能改变这山区的面貌,才算谢天谢地了。”
    “你狗日的等吧,猴子生尾巴就有你的好日子过。”
    “我看不用等到那个时候吧?共产党总会让老百姓过好日子的。中央六十条规定,就是让农民过好日子,要不然怎么规定得那么细呢?”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高声谈论着,争得脸红脖子粗。我和金国走出门外,坐在石板上吹牛。
晌午时节,都感觉肚子饿了。
    金国说:“大嫂的亲戚就住在斜家堡,我去那里吃饭。”   
    我说:“你去那里,我到邓家台老万家去吃。”
    我们约定天黑前回来。
    饭后,我们都按时来到沟里。作坊的咚咚声吵得人心烦,晚上的时光实在难熬,真有度夜如年的感觉。渐渐地我们有些支持不住了,上眼皮和下眼皮老是打架,我们找来一些麦草铺在外面的光石板上,和衣睡在外面。沟里的风拌随着作坊的咚咚声,根本无法入睡,不过闭着眼睛养养神罢了。
    第二天中午才把我们的灰面磨完,装好灰面,又背到桥上的面坊压面条。肚子饿了,我们借面坊师傅的锅儿煮压好的湿面条,没有油,只好用白水煮了,在师傅那里拿点盐来调味,也算是一顿美味佳肴吧!
    面条干了,师傅拿刀给切好,又用稻草捆绑好装好背篼,天已黑了下来。我们背上面条上坡,只好住在金国的大嫂的亲戚家,第三天我们才背着面条回到家里。
    在那个年月里,山里人就是这样,为吃一根面条要费多少精力,要费多少时光,平时能吃上面条也是最美满的时刻。  



十一

    东方泛起鱼肚白,起明星还在眨着眼睛,风儿不吹,树叶不摇,山里的村庄一片寂静。山里人都起得早,二伯家的门儿“嘎吱吱”地开啦,接着一家两家、十家八家的门儿“吱吱嘎嘎、”“嘎嘎吱吱”地开啦。
    二伯母坐在阶沿的凳子上梳理头发说:“队里要割麦子,那个都起得早。”
    容三大嫂坐在门槛上梳头说:“你看他二叔都起来啦。”
    自娥姐坐在自家横房的石水缸旁梳理头发,开玩笑地说:“是呀,往天还在铺上做美梦呢!”
    二伯在院坝含着长烟杆说:“正奎天天和我在一起,是谁再说他睡懒觉啊,乱弹琴。”
    母亲梳理完后对我说:“你在家里煮饭,煮猪草,我去割麦子。”
    我揉着眼睛说:“行,您去吧。”
    “煮猪草的时候不要忘了放点糠。”母亲叮嘱道。
    “知道了”
    “妹妹醒了,把衣服给她穿好,不要让她去茅厕旮旯玩。”母亲再三叮嘱道,继续说:“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你二伯母。”
    桂花林传来了说说笑笑的声音。一会儿,开维哥领着对门的人来了,后面还扛着两张搭斗,到二伯家门口停了下来。
    开维哥说:“二爷,按照昨天说的,今天从青浦开始割麦子,您家扛一张搭斗,底下的扛一张,我们对门扛两张就行啦。”
    二伯从屋里拿着镰刀出来说:“我都准备好了,不用再说了。”
    “好!好!那我们就上工了。”开维哥说完,提高嗓门拖着长音喊道:“上——工——啰!”“上——工——啰!”
    天色由黄变成银灰色,又变成乳白色。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汇聚成一路纵队,从横路上向青浦走去……
    满山的艳山红迎着笑脸,欢迎这支浩浩荡荡的收割大军。
    我实在不愿在家里煮饭,可也没有办法。农忙季节,山里人,不管大人小孩,都忙得不可开交,各有分工不同,大人们交代的事情,决不能马虎,要想尽办法把它做好,才能对得起那两碗饭。
    在家里煮饭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先挑了满满的一水缸水,抱来柴火,把宰好的猪草戳起来倒进大锅里,装了尖尖的一大锅,戳了一升米糠倒在上面,再倒半锅水,盖上大毛盖,然后在灶门前把柴架在灶孔里,点上火煮猪草。
    我在耳锅里掺进水,到房圈戳了三小碗米,学着母亲的样子,抓了三把米回去,等着水开了再倒米进锅里,又戳了一大碗包谷面,用冷水发好。米煮了个半生不熟,筲箕搁在盆子上,把半熟的米饭和米汤盛到筲箕里,漏去米汤。再把耳锅刷干净,掺上水,甑子搁进锅里,把半熟的米饭赶进甑子里,包谷面调散,赶在米饭上,盖上毛盖,蒸上汽,打开毛盖,再把包谷面调散和米饭搅拌在一起,再蒸上汽,就成了可口的两糙饭。我不时地在灶门前加火,大锅里的猪草煮得哗啦哗啦地响,冒着腾腾的蒸汽。耳锅里的甑脚水冒着蒸汽,从毛盖里滴出蒸汽水,掉在锅里发出“嘘……嘘……嘘”的响声,择四季豆,刮洋芋,切洋芋片,井井有条。
    妹妹醒了,我赶紧给她穿好衣服,把头发梳了梳,戴上二姑妈给她做的,刺有“荣华富贵”字样的帽子。
    把脸给她洗干净后,她问:“妈妈在那里?”
    “妈妈在青浦割麦子。”我在灶门前加着火说。
    “我要到青浦去。”她站在灶门前歪着脑袋说。
    “不行!”我躬着腰把柴火架到灶孔里说。
    “嗯……嗯,我就要去麻?”她央求我说。
    我在灶台上切着洋芋说:“我的饭很快就煮好了,妈妈也要回来了,吃完饭后我也去割麦子,把你带去青浦玩好不好?”
    “好的,好的。”她高兴地拍着小手说。
    饭做好了,就等着母亲回来吃饭。我忙把屋里打扫干净,带着妹妹去二伯家,二伯母忙这忙那,三寸小脚不停地咚咚地“跑”进“跑”出。
    二伯母比二伯父大九岁,十八岁就到了我们家,为家里做了很大的贡献,如今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满脸皱纹,清秀的头发里已有了丝丝白发。
    二伯母在门外咚咚地抱着柴问道:“你的饭煮好啦?”
    “煮好了。”我回答道。
    “煮的什么菜?”二伯母在灶背后抨抨地切着菜问。
    “洋芋四季豆煮一锅汤。”我把柴架到煮猪草的灶孔里说。
    “你煮得好快呀,我都追不上你。”二伯母切着菜,夸奖我说。
    二伯母开始炒菜了,她先把油罐罐抱来,挑了几坨腊猪油在烧热的锅里,烧成焦黄,再用锅铲翻一下压一压,压出油来,把洋芋倒到锅里。
    二伯母一边炒一边说:“洋芋要炒到焦黄再加汤才香。”
    “我是随便炒几转就加的汤,不知道香不香?”我加着火问。
    “味道要差一点。”二伯母不住地铲着锅铲接着说:“炒新洋芋掺汤后,要放点花椒叶就更香了。”
洋芋炒得差不多了,二伯母又把四季豆倒到锅里一起炒几转,掺水煮汤。一会儿,洋芋四季豆汤烧好了,我尝了一口,果然比我烧的汤香。
    凤霞、玉霞、谷群在院坝玩泥巴团,等着大人们回来吃饭。

十二

    吃过早饭,我也加入到割麦子的行列里。青浦就在大路边、长垭口下来的那几丘田,右边紧靠水黄树上筲箕窝,左边紧靠大弯上尖峰顶,中间一条赶场大路直下万家桥、螺丝塘。
    割麦子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字长蛇阵摆在几丘田里,我紧挨着母亲和二伯母。弯弯的短把镰刀在人们手里挥舞着,发出“刷刷刷,”“刷刷刷”的声音。几张搭斗发出“咚咚——咚,”“咚咚——咚”好似擂起了战鼓,催促大家赶紧收割。个个都弯着腰,低着头,眼望着麦子,手握着麦杆,刷刷刷地快速挥动着镰刀。开谱哥、开鹏哥、开木哥、开洲哥等一些年轻人一边摔打着麦子,一边唱起了歌儿:
四月里来好风光,
杜鹃花开麦子黄。
岩上岩下收割忙,
快收割呀快打粮,
收了麦子好插秧。
……………
    母亲和二伯母不时帮我割前面的麦子,生怕我落在别人的后面,她们的动作都很熟练,麦子割下一把后,在胳膊上搁一下,护着放在屁股后面,摆成人字型,再转过身来继续割第二把。二伯母割麦子的姿势很特别,她两腿分开绷直,躬下腰,头离地面只有尺多点,左手握着麦杆,右手拿着镰刀,从右往左不停地割着,一直没有直起腰来。弯着腰转身搁下麦子,左手在额头上擦一下汗水继续割。摆农门阵、说笑话也没有直一下腰。别人乘转身的机会儿,都要直起腰来偷个懒,歇口气再割。
    “你们瞧那一家子,三老幼在比赛呢!”
    “小的个硬是没得老的两个快。”
    “你看他那个架势就不行。”
    “看来他不是做农村活路的材料。”
    “不要象啷个说别个,要得不。”
    “学做活路那个不是那样。”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我的脸直发烧,心想总有一天我会比你们强的。
    母亲知道我的心事,对我说:“不要计较人家对你的评价,只要好好学,再过几年你就是一个真正的强手。”
    我割着麦子说:“知道。”
    二伯母割着麦子说:“这一年多你进步很大,是你妈妈的好帮手,我们都很高兴。别人怎样说,我们不要去理他,几年后,你比他们强。”母亲和二伯母的鼓励,我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擦了一把汗继续和她们比赛。
    人都是有变化的,在艰难的困苦中磨练出来的人,他会变得坚强;在甜蜜的糖罐里泡出来的人,他会变得脆弱。劳动是一种美德,也是一种精神享受。劳动不光创造了物质财富,同时也创造了精神财富,有了这两种财富难道不是一种享受吗?
    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这两种财富都成了我的动力,激励着我的工作和学习。

十三

    农历四月下旬,黔北农村已是栽秧季节。可我们这一带却到处是干田,人们期盼着老天爷“大发慈悲”降下一场大雨,救救干裂的田和地吧!
    半夜时分,我被一声霹雳惊醒,雨倾盆而下直打在瓦片上哗啦哗啦地响,外面传来雷一般的吆喝声……。轰雷声、大雨声,还有吆喝声搅拌在一起难以分辨是什么声音。我立即起床穿好衣服朝外屋跑去,母亲已经把妹妹抱到二伯母那里,回来对我说:“快把蓑衣斗笠戴上,跟你二伯牵牛到火石坳去抢水。”我戴好蓑衣斗笠朝门外走去。
    雷声隆隆,大雨哗哗,底下的吆喝声,对门的呼叫声,还有老黄牛的哞哞声。二伯扛着铧口,牵着大水牯过来,把牛绳交给我吼道:“快走!”我接过牛绳,牵着大水牯走当门。这是一条到火石坳的牛路,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借着天空的闪电,我在前面牵着水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二伯在后面大声地吆喝着,水牯在中间喘着粗气“嗯儿嗯儿”地叫着,还不时地用牛嘴顶着我的背,碰碰我的斗笠,不停地催我快点走,我们艰难地走过大田堡,走过碥碥,终于来到了火石坳大田。
    母亲和容三大嫂早已在铲田坎。
    二伯在我手里接过牛绳,把水牯赶下田去,然后熟练地套上枷担,把泥扣纠在犁弯上,铧口对准田坎边角,大喝一声:“驾!”大水牯顺着田坎边奔去,发出牛大脚打水的得得声。
    二伯吹着口哨,有节奏地“吁吁吁,吁吁吁……”就像日本电影《追捕》里的《啦啦之歌》插曲,“犁田了,犁田了……”“转来!”我猛一听,楞了楞,赶紧跑过去。“哇!”我又赶紧停下来。雷隆隆地笑着,大雨哗哗地笑着,大嫂哈哈地笑着,我不好意思地回过神来,原来是在叫牛呢!二伯一铧一铧地犁着,吆喝着;母亲和大嫂一锄一锄地铲着,谈笑着;我在田坎上东一趟西一趟地奔跑着,嘟哝着……
    东方开始发白,雷还在隆隆地吼叫着,大雨还在哗哗地下着,二伯还在一铧一铧地犁着,母亲和大嫂还在一锄一锄地铲着,我发现田角还放着一把锄头,赶紧跑过去拿起锄头跳进田里加入他们的行列。
雷还在轰隆轰隆地吼,雨还在哗啦哗啦地下……
    转眼四十年过去了,那少年时抢水犁田的一幕,给我印下深深的烙印,永久都不会忘却!

十四

    麦子收割完了,油菜籽也收割完了,所有的小春作物都收割完了。
    田犁完了,耙好了,该栽秧了。
    栽秧天少有的细雨蒙蒙给山里带来了丝丝凉意。
    清晨,大山被一夜的雨水洗刷得清清亮亮,白云固定在四面的山腰上,这一块,那一块,点缀得恰倒好处,好一幅水墨山水画,气壮山河。
    我刚刚起床,传来二伯的喊声:“正奎,把蓑衣斗笠戴上,带上糯谷草,跟我一起去大弯扯秧子。”
    我赶忙大声回答道:“晓得了。”
    第一次学扯秧子,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我披上蓑衣,戴好斗笠,学着大人的样子,把糯谷草别在后腰上,背上背篼,跟在二伯的后面,幺叔、开谱哥俩口、接喜哥、自娥姐、安柴俩口、金国老少十人,底下的作均大伯父子三人、作云二伯父子三人、臣寿三伯父女三人、开全姐弟三人一起往大弯进发。对门十几个人从老房子后面过去,两边的人在大弯秧底田聚齐。
    大弯秧底田在爷爷栽的坟山树下面,田的里面有一股龙洞水,常年保持这丘田在山上常年不干枯,像一块明镜安放在爷爷的生基前。
    生产队长宣布:“今天早上,每人扯一挑秧子回家吃早饭。”
    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要得!”
    有的披着蓑衣,保住体内的温度,有的把斗笠放在田坎上,减轻头上的负担,脱下鞋,挽起裤管,唏哩哗啦下田扯秧子。
    二伯下到田里对我说:“第一次扯秧子,注意不要把它扯断了。”
    “要怎样扯才不会断呢?”我也下到田里问道。
    “看着我的动作。”二伯用右手扯下一撮秧苗交到左手说。
    “怎么会断呢?”我试着扯了一下秧苗。
    “那是你的动作不对,应该这样。”二伯做着示范说。
    “怎么还是断的呢?”我又扯下一撮秧苗说。
    二伯轻言细语地说:“扯秧子要掌握技巧,先用右手抓住秧苗底部,食指刮着泥轻轻带一点劲,秧苗的根部会顺势而起,交给左手,再去扯第二下。这样一点一点地扯,很快就会学会的。”
    田里左右发出“哗哗哗”、“咚咚咚”有节奏的洗秧子的声音。
    “对、对、对,现在你的动作做得很好。”二伯扯好一个秧子继续说:“看我洗秧子的动作,双手握着秧子的上部,在水里来回耸动,洗掉秧子脚部的泥巴。”
    我也扯下一个秧子,学着他的样子洗秧子,两脚分开,握紧秧子,在水里上下来回耸动。
    “好、好、好,很好,”二伯表扬我说。
    “这娃儿很聪明,跟他老子一个样。”作云二伯赞扬道。
    “说起他老子,和我们关系都不错,脑子灵活,学什么都快。”作均大伯扯着秧子说。
    “他要不是去当兵,在家肯定是个能手,和我们朝夕相处,那该多好啊!”臣寿三伯洗着秧子说。
    “在家里,四爷也是个大干部。”开维哥接过话题说。
    “要是真在家乡当干部,说不定对我们长岭冈也有好处呢。”作均大伯说。
    “那是当然的啰。”开维哥笑呵呵地说。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谈论着父亲。
    “啪!”二伯在他的腿上打了一巴掌。我朝他看了一眼,一根蚂蝗爬在他的腿肚子上,正用手把它弄下水去。大家都聚精会神地扯着秧子,说说笑笑,蚂蝗不时地爬上腿肚子来吸血,破坏大家的劳动情绪。
    二伯扯秧子的动作又快又熟练,只见他的右手快速地来回把秧苗交给左手,很快扯好一个又一个,不停地在水里洗掉泥巴,双手拿起来甩两下,在后背取下一根谷草,左手拿着秧子,食指压住谷草尖,右手捏着谷草的另一头在秧子上饶一圈,谷草压住左手大拇指,再饶一圈,谷草在左手的大拇指下,右手拽着谷草头一使劲,一个秧子捆好了。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可这蚂蝗就难消灭,你把它分做两半扔到水里,就变成了两根蚂蝗。据说把它炕焦了,弄成面甩在水里,就变成了无数根蚂蝗。”有人在开玩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只能说明蚂蝗的生命力极强,炕焦了还能活?我不相信。
    “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哪个万遍哟呵下工夫,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眼里头热乎乎……”歌声从田角的另一边响起,由一人领唱,其他人跟着合唱。
    秧底田里的秧子去了一大半,每人都扯了一挑。男人们都用扁担挑,大姑娘小媳妇和少年们都用背篼背,到青浦开秧门。

十五

    对门的前面有一块平沙地叫——大田褒。
    平时,各家各户都在这块平地上晒粮食。紧挨着这块平地是一丘大田,田外面一条小路,沿着沙岭岗直下羊角坳到香树林;里面一条牛路过匾匾到火石坳。全生产队犁田的、耙田的、栽秧的,都集中在这里,等候生产队长的分派。
    开维哥大声地说:“今天,我们从羊角坳开始栽秧,象往天一样把绳子带上,每一行都要用绳子拉直。同时,每一窝都要包粪。只有这样做,秋后我们才能有大的丰收。”
    下面的人议论开了,有人大声喊道:“又要牵绳子,又要包屎包粪,多费时啊!”
    “费时也要这么干!”开维哥加重语气说。
    “自古以来,我们栽秧都是随弯溜弯随便栽。今年真是怪事多,不但用绳子牵着栽,还要用粪包着栽,费时又费劲,真是希奇古怪。”人们在下面小声议论道。
    开维哥清了清嗓门接着说:“毛主席号召我们,‘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我们要学大寨人的精神,科学种田,才能多打粮食。不要怕麻烦,上边要我们这样做,自然有一定的道理,大家都不要争论了,抓紧时间干活好不好。”
    “好!”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还有一点给大家说明,”开维哥最后说:“大田褒这丘田还有几铧没有犁完,犁田的犁完后,和耙田的一起在晌午前耙完,今天无论如何要把这丘大田的秧子栽完。”
    队长说完后,大家背着秧子,挑着干粪,拿着绳子,纷纷向羊角坳奔去。
    羊角坳就在夹沟沟里,下面有一座龙王庙,“老龙王”常年守侯在这里吞云驾雾。每当雨过天晴,夕阳高照,“老龙王”都会搭起一座彩色的桥,连接在虎跳梁子上,给山里增添一分亮丽的风景线。
    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我已掌握了栽秧的技巧,不在那么慢吞吞了。在羊角坳的水田里,我左手拿着半把秧子,不断地分给右手,右手不停地伸进粪桶里,把粪包在秧脚上,再栽到田里。人们不再那么小瞧我了,而是投以亲切的目光,赞许我的进步。
    在栽秧的季节里,男子汉们个个都“涂”了一层紫铜色的颜色,在太阳的光照下闪闪发光,更显示出了男子汉们的英俊潇洒,突出了男子汉们的美。
    羊角坳的梯田里,男工妇女们不时发出嘻嘻哈哈的打情骂俏的说笑声。
那边,年青人总要找新媳妇开心,浇一把水过去,惹得新媳妇红着脸笑骂道:“奶的X,敢拿老娘开心,小心老娘杀了你的鸡。”
    逗得小伙哈哈大笑道:“杀了老子的鸡,还要借你的锅儿炖给你吃。”
    这边,有人唱起了歌儿:
           四月里来好风光,
           姑娘小伙插秧忙。
           等到八月桂花开,
          公社的粮食堆满仓。
          ………………………
    每丘田里都是一字长蛇摆开,躬着腰,右手不住地往水里插去,发出“嗖嗖嗖”的水声。在欢快的季节里,人们不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累。只知道赶快插秧,不能误了季节。在这个季节里,我学会了许多在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使我知道了什么叫“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道理。

十六

   一九六五年的夏天格外明亮。清晨,启明星才刚刚起床,我也起床了,坐在屋檐下伸着懒腰。露水在黎明的光照下像珍珠一样在青草上闪闪发光,东边的天空通红,太阳就要起来了,天上没有一丝云彩。
    二伯磨好开山斧对我说:“乘早上凉爽,我们赶紧去岩下把你家的柏香树砍倒,好请人帮忙抬回来给你做房子”。
    我背起背篼和二伯一起走,桃娥和社强也背着背篼跟在后面,他们开玩笑地说:“媳妇还没进屋,就忙着起房子,进屋后还不知到做什么呢”?
    二伯吼道:“你们懂个屁,不许胡说八道”。
    一路谈笑着,不觉到了长田口,钻进密密的树丛,顺着小路往下走去,一片柏香树直挺挺地站立在悬崖上,静静地迎接着它的主人的到来。
    仿佛轻轻地对我说:“主人,我们都长大了,可以为您效力了”。
    我说:“如果不是急需用料,我决不会动你们的,会让你们长成百年的参天大树。”
    二伯问:“你在跟谁说话”?
    我说:“在和老朋友们摆农门阵”。
    二伯明白了我的意思,劝我说:“以后这里还会有许多柏香树,动手吧!”
    他把砍树的要领讲给我听,怎样开口子,怎样做才不会有危险等等。
    我们刚动手砍树,开谱哥、接喜哥、幺叔和其他几个人也来了,大家一人一棵,一大早,把十几棵树都放倒了,砍去桠枝,汗水和露水搅拌在一起,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桃娥和社强把几个背篼都装好了,我们一人背一回柴回家。
    吃过早饭,帮忙的人都拿着打杵到岩下抬木头。到了工地上,开谱哥量好尺寸,开始下料;两个两个的抬一节,我和桃娥、社强只管背桠枝。在密林中行走本来就艰难,抬着湿木头就更加难行了,大人们两个两个的抬着木头,往上慢慢地移动着脚步,穿出密林来到平路上,用打杵撑着木头休息一口气。平路上,他们抬着木头飞跑如风,我们背着柴,慢慢地上坡,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烈日毫不减弱,天空还是没有一丝云,好象有意考验人们的意志。
    我把背篼靠在土坎上,人靠着背篼,两腿分开休息。起身时,一背湿柴连人一起滚在平地上,我挣扎着要把它背起来,可怎么也弄不起来,汗水如水一般直往下淌,刺得眼睛发痛,不住地埋怨:“父亲为什么把哥哥弄到城里读书,而让我在这里又要读书,又要做这么繁重的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终于把一背柴背了起来。桃娥、社强已经在当门上坡,很快就要到家了,我背起柴赶快追他们。
    七八个人帮忙,我们足足抬了两天。二伯又带我去火石坳岩下砍倒一根柏树,砍去桠枝,裁作三节。我们三个小孩又一人背一回柴回家吃早饭。
    饭后,二伯把开谱哥、桃娥和社强喊起一路去抬木头。二伯和开谱哥一人扛了一节木头,我和桃娥、社强抬一根树梢,我抬大的头,他们轮流抬小的头。象我们这样小的年纪抬木头还是第一次,扛在肩上沉沉的,加上山路弯弯,坑坑洼洼,象蚂蚁搬家一样,慢慢地把木头抬回家。二伯和开谱哥来回跑了几趟,我们也来回跑了几趟背柴桠枝。
    树全部砍回来了,还要差一根树的材料,家里的柴山林已经没有大树了。
    于是,爷爷召集二伯、幺叔、接喜哥说:“大湾的坟山树是我亲手栽的,现在秋四家正急需木料,他又在部队上,我决定把大湾的坟山树送一根给他,以解燃眉之急。”
    二伯首先赞同,幺叔和接喜哥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就这样解决了我们家的材料问题。
    材料备齐了。母亲请来了岩上的师傅、柳容的父亲和她的四伯父,师傅们, 有说有笑,画墨的画墨,方木的方木,打眼的打眼,各负其责,有条不紊地工作着。母亲还喊来了改板子的人,搭好马架,改锯师傅凭着一张大改锔,有节奏地锯下一块块板子,一时间家里热闹非凡。师傅们在院坝乒乒乓乓地挥动着开山斧,刨花象仙女撒下的花,散发着新柏木的芳香。
    母亲在家里烧茶煮饭。
    爷爷在院坝摆谈佛经的故事。
    二伯常来指手画脚地给师傅们讲解房子的建筑结构。
    我按照师傅们的要求进城购买材料。
    晚上,堂屋摆着两张桌子,二伯和幺叔、开谱哥、接喜哥陪着师傅们喝酒。两张桌子中间各有一大土钵回锅肉,四边各种小菜,白豆腐、米豆腐、干蚕豆、干豌豆、海椒、茄子、还有南瓜汤。, , , , , , , ,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交谈工作的进展情况,预算工料,二伯要求他们能保质保量按工期完成任务,不能延误工期。我在旁边给他们添饭斟酒,细心地听着每一句话。母亲不时地一边加菜一边说:“各位师傅,各位亲戚朋友,我非常感谢大家,我家没有劳动力还你们,也没有什么好菜招待你们,请见谅,请各位师傅吃好吃饱。”大家都乐呵呵地说:“这么丰盛的酒菜还说不好,真叫我们不好意思!”
    没过多久,材料备好了,一列五柱串在了一起,用一根粗麻绳栓在搁脊檩的那根中柱上。
    柳容的四伯一只脚踏在石墩上,一只手叉着腰高声喊道:“胡也,胡也,先讲胡也,再说起,太阳起来喜洋洋,照看主家立华堂。”
    众人拉着绳子齐喊:“起”!
    众人拽着绳子,把一列五柱拽起来立直,另外几个人抬着中间的楼桴檩子,上面的人拽着绳子,把檩子穿进左右的眼子里和正房子串在了一起。其它檩子楼桴都串好了,形成了和正房子一样大小的新房架子,钉好椽子等着盖上瓦片。
    母亲又在岩上订了一窑瓦,要九月间才能出窑。
    到了九月间,母亲又请了几个人背瓦,剩下的由母亲和我一背一背地背回家。我不知道用了多少瓦,反正到了星期天,无论天晴下雨我都要去背瓦。
    瓦背齐了,二伯又教我怎样盖瓦,那头朝上,那头朝下,稀密多少我都记在心里,按照他的方法去做。
    房子终于盖完了。
    接下来是整理地平,母亲要我先把檐沟挖通,便于排水。还叫我把地平也挖松,,然后泼点水发酵一下,再用泥掌使劲地柏打,一切都按照母亲的方法去做。一有空闲时间我就到新房间叭叭地拍打地平,把整个房间整理得平平整整。
    这次修房子完工后,母亲瘦了许多,但她从没有怨言,总是乐呵呵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知道累,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

十七

    月初,弯弯的月牙悬挂在大山梁上,像秤钩一样紧紧地钩住大山梁子,称一称大山到底有多重,可它怎么也称不动,渐渐地疲惫不堪地掉下山去,明亮的山峰霎时不见踪影。
    对门的石院坝里唧唧喳喳地争论不休。
    生产队长开维哥借着微弱的马灯光在宣读夏粮分配情况;小队会计开洲哥的算盘珠子噼哩啪啦地响个不停,计算着各家各户应分得多少斤蚕豆,多少斤豌豆,多少斤麦子;记分员开谱哥公布大家半年来的工分;小孩子们在院坝嘻嘻哈哈地打闹,捉迷藏。
    夜深了,山风微微地吹来,略带一点儿凉意。
    我和母亲背着分得的十来斤豌豆,二三十斤蚕豆,还有几十斤麦子回到家里,点上煤油灯,看到母亲焦虑的目光里流露出不满。
    妹妹好像很懂事,美美地睡在床上,做着甜甜的梦,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赶紧坐在煤油灯下,拿出作业本做作业。母亲也赶紧宰猪草,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
    我一觉醒来,母亲已不在床上。我走出门外,二伯和开谱哥、接喜哥都在各自的门前霍霍磨刀,我也赶紧把割草刀找来磨好,背上背篼和他们一起上山割草。
    夏天,附近的田坎上都是光秃秃的没有一棵草,只有田里绿油油的稻禾。我们只好到稍微远一点的筲箕窝去割草。筲箕窝左面好大一片松林连接菜子岩观音殿,山风吹来,松涛汹涌,呼呼齐鸣;右面是一大片柏树林连接鱼眼睛长垭口,左右松柏遥相呼应,把整座山峰点缀得无限的美丽;下面是马桑林,一直连接到万家桥上下二湾;中间的几块土就在弯弯里头,就象一只筲箕。
    站在筲箕窝山顶上,鸟瞰山下四处炊烟袅袅,给夏天的早晨带来了勃勃生机。
    二伯一边割草一边唱起了山歌:
“什么出来红彤彤?什么出来在空中?
什么出来悬天挂?什么出来影无踪?”
    开谱哥和接喜哥接过来唱到:
“太阳出来红彤彤,月亮出来在空中,
星宿出来悬天挂,乌云遮住影无踪。”
    二伯又唱到:
“什么出来高又高?什么出来半中腰?
什么出来梁杆打?什么出来棒棒敲?”
    开谱哥和接喜哥又唱到:
“高粱出来高又高,包谷出来半中腰,
    豆子出来梁杆打,芝麻出来棒棒敲。”
    大家合唱:
“牛藤藤来苦藤藤,这块包谷象竹林,
    站起打齐螺丝拐,睡倒打齐耳朵门。”
    不一会,我们都割了好大一堆草。把草装进背篼里有一些讲究,先把草装满背篼用脚踩,踩下去只有半背,再装满草,再踩下去,直到装满,然后把草铺在上面装饰成美丽的花盘,再把整把整把的草交错着装在花盘上,解开缠在背篼上的绳子从后到前紧紧地栓在前面的背篼口上。
    每人都重重地背了一回草,高高兴兴地唱着山歌:

“什么出来红彤彤?什么出来在当中?
什么出来涨鼓鼓?什么出来影无踪?”
“小姐的脸蛋红彤彤,小姐的鼻梁在当中,
  小姐的咪咪涨鼓鼓,穿起花衣影无踪。”
…………………………………………
    山歌逗得群山哈哈大笑,传向更远更远的远方……
十八

    六月的天气真的太热了。
    中午,家家户户所有的门都敞开着,让空气流通。
    开谱哥俩口子在堂屋编织草帽。一人一根长板凳,板凳旁边堆放着用硫磺熏制的麦杆。他们坐在小板凳上,双手熟练地搁在长板凳上不停地编织着,一会儿又不停地用鹅卵石在编织好的边子上磨麦杆。
接喜哥躺在自家小屋的凉椅上闭着双眼,不知在想着什么点子?
    幺叔在学习他的“文件,”偶尔也写些什么。
    二伯在用药刀切他的草药,切好一筐就拿到太阳坝去晒干。
    爷爷拄着拐杖,摇着他的用山鹰羽毛特制的蒲扇,在阶沿坎走过去走过来散步。
    我和金国在一起做暑假作业,交谈课文中的问题。
    我和金国同住一根阶沿坎,他的父亲在生活紧张时饿死了,靠他大哥供他读书。他读书也很认真,字写得很好,还经常写毛笔字。我们放学后常在一起放牛、割草、砍柴、打猪草,就连睡觉也常在一起,大人们都说我们俩穿了连裆裤。
    他家弟兄三人只有一间土墙房子,老房子的堂屋有他家一角。国安结婚后住小屋的一间房圈;万秋嫂住另一间房圈;安柴结婚后在后洞用竹篱笆拦了一间房圈;金国就住在堂屋的那个角落里,也是用竹篱笆隔了两面墙后铺了一张床。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和金国又住在他的“宫殿”里。
    金国睡在床上说:“前一段时间我在格林小学读书,和大哥睡在一张床上,现在又和你睡在一张床上。”
    我的头紧挨着金国的头说:“我在东北的时候,也是和我的大哥睡在一张床上。”
    “可我不同。”金国轻轻地说。
    “有什么不同?”我问。
    “大哥是教书的,我是读书的。”
    “有什么不好吗?”
    “他是个大人,和他说话很不自由。”金国把声音压低说。
    “有什么不自由?”我在脸上打了一巴掌。
    “啪!”金国在他脸上一巴掌接着说:“他凶巴巴的,一天都要我做作业,稍不注意,就要背壳转。”
    “你太幸福了,我真羡慕你有人辅导做作业,我要有人辅导就好了。”
    “可你的学习成绩也不错呀!”金国翻一个身说。
    我们畅谈星星和月亮,古人和今人,历史自然、天文地理,无所不谈。蚊子不停地跟过来蝇蝇地谈个不休,我们不时地给它一巴掌。幺叔独自一人睡在堂屋的另一个角落发出如雷的鼾声,把我们的瞌睡搅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早起来,我和金国背着背篼到火石坳砍柴。金国砍了一根青杠剔去桠枝,裁成几节,又去砍一根,又剔去桠枝,再裁成几节……
    我开玩笑地说:“金国,看不出来你砍柴也像那年吃饭一样挑食,尽要好‘食’吃。”
  他也开玩笑说:“这么远来,就是为了吃‘精嘎嘎’嘛。”
    我们讲的挑食是五几年的事,在吃集体饭之前,生活还算可以,用包谷和大米煮的两糙饭,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把包谷团挑出来扔给小鸡。
    我们砍了一背光青杠柴背回家,饭已经熟了,他端了一碗饭到我家来吃,一边吃饭一边不停地说话,我不时地回答他的问题。
    我们不仅是叔侄关系,更是一对要好的孩提朋友。
   
十九

    尖峰顶高高地耸立在老房子的背后连接着蜂桶岩,岩石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老房子。早上,雾气腾腾罩住了它的真面目,那雪白的雾绕着峰桶岩一会儿散去,一会儿又聚拢来,弄得峰桶岩头晕目眩,不再那么张牙舞爪。雾散去了,峰桶岩下的桂花树和竹林撑开了一把把绿色大伞,护卫着静静的长岭冈。
    幺叔在院坝叹气,骂道:“是那个狗鸡巴日的把我的桃子偷得干干净净,一个都不留。”
    幺叔那根桃子是六月熟,早就熟透了,整个寨子都只有望梅止渴,不知是那个胆大妄为,竟敢偷个精光,不见雪桃的踪影。
    大人们都到峰桶岩挖洋芋去了。
    我在家里照看凤霞和玉霞两个妹妹。晌午姊妹两个都哭闹着要吃桃子,我对她们说树上没有桃子,可她们就是不听,哇哇地哭着非要不可。我没办法,只好到桃树下仔细观看,发现树梢上两个小得可怜的小桃子,我赶紧脱掉鞋,刚好爬到第一桠树叉,被一声吼声震住:“你在干什么?”猛地一楞,赶紧跳下树来,飞也似的朝桂花树林跑去。回头一看,幺叔手里拿着斧子,怒气冲冲地追了上来,吓得我赶紧朝当门跑去,直到追不上为止。我藏在当门的竹林里,瑟瑟发抖,不敢回家。
    女人们都回来煮饭,我绕道回到家里,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找到幺叔说:“两个娃儿要吃桃子,你就要打人,你是人吗?再说树上又没有桃子,就是有,你也不能作出要吃人的样子吓娃儿。树尖尖上的两个烂桃子摘下来给她们吃,你都舍不得,你是啥意思嘛?你是硬的怕,软的欺,欺负小孩儿算什么本事,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说的幺叔不敢回嘴。
    幺叔不管天晴落雨都穿着一双长雨靴,用一根翘扁担挑着清粪悠悠哉哉地迈着慢步向他的自留地走去,动作虽慢,园子里的疏菜却长得特别好。
    他的脾气很暴躁,稍不如意就会对幺婶大发脾气,轻则骂几句了事,重则棍棒上身,直到把锅瓢碗筷全部扔到院坝摔碎为止。气消后又赶紧去赶场购买,亲戚们只要看到他在买这些东西,就会知道他家又发生“地震”了。在家里他是猛虎下山,外面却是胆小如鼠。长岭冈的老老小小都不尊敬他,大大地减轻了他的“虎威。”
    他也想把家治理好,常常悄悄地到外面去做点投机倒把生意,十回有九回上当受骗,两手空空耷拉着脑袋回来,免不了又要和幺婶干上一仗。他常被生产队的人欺负,我也常给他帮忙,打抱不平。我虽小,能说几句公道话,生产队的人还是看得起我,觉得有几分道理,所以也不敢把幺叔怎么样。
    他一有空就坐下来学习“文件,”山里的文化生活实在是太枯燥了,生产队没有报刊书籍,也没有收音机收听国际国内新闻,也就无法了解外面的世界。还好,我订了一份《中国少年先锋报》,他常拿去研究支离破碎的越南战况及国内的风云变化。

二十

    十五的月亮圆,八月十五的月亮更圆。
    圆圆的月亮就挂在桂花树上,把它的光辉洒向大山的每一个角落,大地就像铺了一层银色的地毯。桂花林的芳馨醉倒了寨子里的人,人人面带笑容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坐在各自的院坝欣赏这圆圆的月亮,摆谈《嫦娥奔月》的故事。
    “每逢佳节倍思亲,遍插茱萸少一人。”
    这个时节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和谐,那么亲切。可是,山里人对这个节日并不那么热情,显得格外冷清。山里人除了春节,不是什么节日都过,他们认为这是在浪费时间,也在浪费情感,在这丰收的季节里应赶紧想办法收割庄稼。只有在大年三十全家人坐在一起摆上美酒佳肴,叙叙家常总结一下一年的得失,思念一下远方的亲人是最最正常的时刻。
    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山里人有忙不完的活。
    桂花开,桂花香,比不上山里的稻谷香。
    月光下接喜哥哼着山歌小调,双手不停地搓着竹麻绳子,预备着以后打草鞋用。
    开谱哥不停地编织着他的草帽,嘴里哼着“十五的月亮升起在东方,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二伯在房当头哼着山歌小调在检查搭斗和镰刀。
    桃娥和社强在月光下逗凤霞和国会念着歌谣:“大月亮,二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嫂嫂起来蒸糯米,婆婆起来补裤子,今天补,明天补,补去补来都是光屁股。”
    我和金国坐在院坝的花椒树下,把学过的歌儿全都翻出来唱了一遍又一遍。
    母亲在月光下说:“今年的谷子与往年不一样,丘丘田都是黄灿灿的,颗粒饱满上了尖,真是爱人。”
    开谱哥说:“栽秧的时候,生产队要大家用牛屎粪包着栽,有些人不愿意,怕麻烦。他们不懂科学,今年的谷子好,是科学种田的好处。”
    接喜哥打断他的话说:“不是不愿意,而是没有尝到甜头,山里人讲的是现实。”
    母亲又接着说:“是呀是呀,往年都是把粪背去田里,再撒到田里。而今年不光是撒到田里,还要把粪包在秧脚上载下去,过一段时间还要撒化肥,庄稼能不好吗?”
    开谱哥笑着说:“说起撒化肥真比爷爷的药还珍贵呢,我们撒肥料都格外小心,像顾生鸡蛋一样小心,生怕它洒在地上一粒,落在地上怪可惜的。”
    接喜哥笑眯眯地说:“就是,有几个愣头青用化肥开玩笑,还被生产队长训了一通。”
    月亮离桂花林远了一些,是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露出了笑脸,更加明亮,更加清澈。
    山里人赏月和城里人不一样,没有月饼,没有果品,更没有丰盛的美酒佳肴,只有桂花的清香陪伴着山里的酒香。
  
二十一

    螺丝塘碧蓝碧蓝的河水如同一块碧玉,流出塘口呼啸着向芙蓉江奔去。鱼儿在清澈的河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不时地跳出水面,迅速沉入河底,一会儿又浮出水面,嬉戏着从上游游到下游,又从下游游到上游。
    岸边牛群专心致至的慢条斯理地啃着青草,天热得它们不住地喘着粗气,不时传来黄牛哞哞地长嘶,水牛嗯儿嗯儿地叫着,等牛儿们吃饱了,天气更加闷热,牛儿们便像约好似的,扑通扑通跳下河去游泳。放牛娃儿无心理睬它们,聚精会神地坐在岩石上垂钓。
    碾盘顺着碾槽不停地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转着,隔着老远便传来嘻嘻哈哈的说笑声。走进碾坊里,看到全是背篼装着满满的谷子排着“队伍”静静地等候在那里。有几个人圈在一旁玩“争上游”扑克,争得面红耳赤,还有几个人坐在另一旁学习八十一号“文件,”后边围观的人不时指手画脚出这张牌或那张牌消磨时光,也有人在天南地北地吹牛讲笑话,逗得大家哈哈笑。
    碾盘还在一圈圈地转着。
    长岭冈的人来这里碾米,一大早随便吃点东西,要背着沉甸甸的稻谷顺着弯弯的山路从上直下到螺丝塘,足足有五里之遥。晴天还好,如果是下毛毛雨的天气,山路滑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到,背着沉重的稻谷就得小心翼翼地迈动脚步,免得摔跤把稻谷倒在地上。不过,碾米都是选择好天气,可天有不测风云,有时刚刚走到半路,会突然下起雨来。遇到这种情况,山里人都早有准备,用油布保护好稻谷,继续赶路。
    在深深的峡谷里,看不到太阳东起西落,只能看到火烧岩有太阳的余辉照耀着山顶,渐渐地只有灰蒙蒙的山尖尖。天在一点一点地暗下来,肚子拌随哗哗的河流唱起了交响曲,盼望着母亲送饭来。
    天黑了下来,碾盘还在一圈圈地转着。
    母亲和容三大嫂还有其她妇女背着稻谷,送饭来了,借着微弱的光线,我择了一根羊屎条当筷子,狼吞虎咽地把一大钵钵饭刨个精光。
    水车嘎吱嘎吱地叫着,推动碾盘一圈圈地转着,和风吹拂着河岸,奔流不息的河水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打破了寂静的夜晚。
    午夜十分,我们终于碾完了米,打着火把背上大米上坡。我借着一闪一闪的火把光,小心翼翼地往上攀登,不知道登了多少步石梯,也不知道过了多少道弯弯,总算到了桥上的大青杠树下休息。
    三个人合抱的一根老青杠树,不知经历了多少沧桑,不分白昼地耸立在山冈上,注视着人间的风云变化,悲欢离合。它静静地站立在大路旁,迎接我们的到来,还在路边给我们安放了舒适的高低不一的“凳子,”让我们舒舒服服在这里歇口气,继续攀登。
    山里人做每一件事都很艰辛,为吃一口米饭要来回爬上爬下十来里才能吃到,多么地不容易啊! 

二十二

    九月间是霉雨季节,黔北高原总是雾气滕滕,老天爷没有放晴的意思,山里人管它叫九黄雨。
    星期天早上,寒气侵袭着穿着单薄的人,冻得人瑟瑟发抖。
    放牛娃们在山上捡来干柴,堆放在山坡的一块平地上,烧起大火,站着围成一圈取暖。每个放牛娃都没有休闲的时刻,砍柴的砍柴,割草的割草,只有小一点的放牛娃站在火边烤火,他们把从家里带来的红苕,放到火里烧烤,等到烧熟了,刨出来,拿在手上,拍拍灰,剥去皮,放到嘴里美美地吃起来。吃完红苕,放下双手,嘴唇乌黑乌黑的,红红的脸蛋闪闪发光,头上冒着热气,小手没有留意脸面,猛地,一会儿在脸上摸一下,一会儿又在额头上抓一把,一时功夫,每个人都变成了唱戏的大花脸。一对对小眼睛傻呆呆地对望着,嘻嘻哈哈地围在火边打闹着,更显得滑稽可笑。
    马桑林,灌木丛生,是放牧砍柴的好地方。我和金国都砍好了柴,装好了背篼,拿出自己做的短笛,站在火边,学着吹了起来。其实,我们两个谁也不懂笛子的音符,只是胡乱地吹,慢慢地找七个音阶。吹着吹着,金国不吹了。
    “你怎么停了?”我也停下来问道。
    “哪个是哪个音都搞不清,啷个吹?”金国笑着说。
    “我听说吹三天,拉半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说是啷个说,哪个知道?”
    “不知道,我们就告它一下,要得不?”我拿起笛子挨着嘴唇说。
    “要得。”金国也拿起笛子放到嘴边说。
     “多——来——咪——发——梭——,梭——发——咪——来——多——”
我们两个胡乱地吹奏起来,只管尽情地学着吹笛子的技巧,尽量找准音符。不成声调的曲调在马桑林的上空响起,脸胀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逗得其他小孩哈哈大笑。
    全都笑着哼了起来:“多来咪发梭,虱子起窝窝。”
    山雀们似乎听不懂我们, 的乐曲,“叽叽嘎嘎”地讥笑着,飞向远处的山崖落下来。牛儿们似乎也听不懂这美妙的乐曲,漫不经心地只管吃它的草,毫不理会放牛娃的一片心情。

    吃过早饭,已是十点多钟,天上还下着毛毛雨,没有停止的迹象。
    生产队长又在对门大声吆喝着:“老房子各家出工的劳力注意了,背上背篼,拿上长竹竿,从大湾开始打桐梓。我们这边的人,从胡豆弯开始,把打下的桐梓,全都背到作峰二爷家的堂屋堆起。”
    山里人就是这样,没有休闲的时候,我披上蓑衣毡护着后背,戴上草帽,再背上背篼,和大人们一起上大湾打桐梓。
    桐梓树又称油桐树。是我们这个生产队的主要经济来源。
    油桐,是正安的一大特产,历史悠久。据《续遵义府志》载:“桐,各属皆有,唯正安最盛,其籽榨油为出产大宗。”周恩来总理曾经署名:“家有万株桐,幸福永不穷。”
    大湾,杨和坟后面不远处,有一条顺山斜下的山堰,堰上都是大棵大棵的桐梓树,熟透的桐梓果就像红红的苹果密密麻麻地挂在树上,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滚到红苕地里,隐藏在苕叶丛中。二伯、开谱哥、接喜哥、还有幺叔各拿一根长竹竿,在桐梓树上“哗啦哗啦”地打着,桐果“扑扑扑”地掉在红苕土里,打在苕叶上。
    二伯戴着草帽,手拿长竿打着桐梓高声喊道:“哎!今年的桐梓硬是好啊!又是一个大丰收呢!”
    “只是这两年被砍了好多树,要不今年桐梓还要多。”接喜哥提高嗓门,打着桐梓说道。
    “有些人就是爱搞集体的破坏,为了自家的利益,偷偷地砍伐经济林。”开谱哥摇晃着竹竿大声说道。
    “就是有些狗日的不自觉,不把集体的利益当作自己的利益。”二伯愤怒地说道。
    “别个都不着急,你冒个屁的个火。”幺叔拿着竹竿,笑嘻嘻地对着二伯说道。
    “你懂个屁,都像你哪个样子,只关心自己,不把集体放在心上,这个集体不早垮了?”二伯对幺叔吼道。
    “你啷个行,啷个不在大队干下去,还是被人家整下来了呢?”
    “这说明我行得正,坐得端,至于别人怎样整我,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管他干啥子。”
    “那又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你胆小怕事。”
    “没有哪个敢说我湛作峰怕事的,也只有你清明。虽然我不在大队里,可我看不惯的事,我还是敢说。你能说我是怕事吗?”
    他们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着,手里不停地用竿子打着桐梓。
    “请你们两位老人家不要吵了,好不好。”接喜哥劝道。
    “那有像你德爹那样说话的,动不动就吼人。”幺叔笑嘻嘻地说道。
    “你少说两句好不好?”接喜哥继续劝道。
    我们在红苕土里专心捡着桐果,不一会儿,所有的背篼都装满了,大家背着桐果高高兴兴地和胡豆弯的人聚齐在老房子,把桐果倒在我家的堂屋里,又继续去背第二回。……

二十三

    寨垭口的营盘是长岭冈的另一道风景线。
    营盘就座落在对门那个寨子后面的小山顶上,千多平米的山顶平平的,柏香树点缀着这个营盘四季常青,可惜大跃进时都被砍去炼钢铁了。大块大块的石头在悬崖峭壁上垒起了高高的围墙,把整个山堡圈了起来。山的西面,一大块光石板沿着墙根倾斜着直下对门寨子后面的青冈林里。东面是灌木丛,住着一家雷姓人户。南面,沿着石阶小路攀登四五十米,拐一道弯再登几十米,就可走进营盘的大门。北面,从木垭口穿过一片灌木丛,一条羊肠小道直上北门口。山不高,却险,是当地山民躲老二(土匪)的好地方。营盘,山里人叫寨子,又在垭口上,山民们从古到今都叫它寨垭口。
    爷爷和往常一样,穿着厚厚的超襟棉长袄,双手靠着拐杖,站在桂花林里注视着寨垭口,一动也不动,似乎在想什么。
    “爷爷,这样大的风,您站在这里干那样?还不回屋里烤火热乎热乎。”我背着一背柴回来遇到爷爷说。
    “我在想寨子里头的那几根柏香树,啷个眨眼工夫就不在了呢?那可是古树啊!”爷爷面目严肃地说。
    “不是那年都砍去炼钢铁去了吗?”我把一背柴靠在土坎上说。
    “是啊,炼钢铁了。”爷爷叹口气说。
    “爷爷,那个寨子是拿做那样的?”我问道。
    “是躲老二讪。”爷爷回答道。
    “那是那年修的呢?”我又问道。
    “这个问题就不好回答啰,说起来话就长了。”爷爷满目沧桑地回忆道。
    “讲个给我听,要得不?”我好奇地央求道。
    “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年修的,自从我记事以来就有那个寨子。”爷爷的双眼不离寨子继续讲道:“据说远在宋朝时,有一支宋朝的队伍,从天子脚下的中原追杀元兵来到这深山老林。这些军队一边打仗,一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特别是看到深山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比起中原的大姑娘小媳妇,个个都是水灵灵的标致得很,更是一番风韵。这些兵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路奸淫过来,眼看就要打杀过来了。原来我们这一带都是老箐林,山民们全都逃到山上躲了起来,这一躲就是十天半月不能回家。驻扎在山下的官军没有走的意思,兵营里炊烟袅袅,吓得山上的山民不敢吭声,更不敢回家。于是,男人们在山上修起了营垒,直到官军离去,山民们才带着一家老小下山来。”
    爷爷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继续讲道:“又据说当年太平天国失败后,石达开的部队一路退了下来,听说这支队伍,朝着四川开拔了三天三夜才走完。山民们不管你是什么军队,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带上全家老小到寨子里躲兵,等到兵全部走开,又带着全家老小下山。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山民们就是这样上山下山。每次上山,男人们都自愿参加抬石头修筑城堡,女人们煮饭带孩子,就这样年复一年地修筑,就象现在这个样子。南门进,北门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啷个高的山,啷个大的石头,那些人是啷个盘去的呢?”我听完这段故事后,好奇地问道。
    “说起修这个寨子,还有一段动人的故事呢!”爷爷激动地讲述道:“原来这座山,有个尖顶子直插云霄。有一年,官军们分两路从天峰寺、太平场追杀过来,吓得山民们赶紧上山躲藏起来,每个山头都躲得有人,就数这个山头躲藏的人最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整个山头围了起来。官军杀过来了,村庄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这可惹脑了官军,举起火把燃烧村庄。山民们看到山下火光冲天,人声沸腾了起来,凄厉的吼叫声震荡着整个山谷:‘狗日的官军啊,你们不给老子们留条后路,我们也要叫你们不得好死啊!’山下的官军发现了山上的山民,迅速从南面向山上扑去,山上的山民们居高临下,搬动石头向山下的官军们的身上滚去,猎人的猎箭射向了官军们的头颅,打退了官军的一次次进攻。这次战斗整整打了一天一夜,山上的石头用光了,山头被官军攻破了,没有跑得掉的男人们被他们抓去当兵,女人们任他们糟蹋。”
    “这些官军太可恨了!”听到这里,我气愤地打断爷爷的故事。
    “是太可恨了。”爷爷继续讲道:“经过这次教训,山民们决定在山上修座营盘来躲避官军们的侵扰。附近几个村庄的山民们自发地组织起来,开山放炮,就地取材。石匠们找好石头的纹路,用手锤打着钎子,在石头的纹路上打好一个个小洞,安放好楔子,再举起二锤轧向楔子,慢慢地把石头分裂开来,裁成一两米宽,长短不一,厚薄不等的石条子。山民们抬着三十二抬的巨石,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山崖边的底部;又抬着十六抬的石头,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围墙的中部;再把八抬的石头,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围墙的上部。山民们光着膀子抬着巨石,露出紫铜色的胸脯靠着紫铜色的后背,喊着号子,有节奏地一起迈着沉重的脚步,在山上移动,劳动的号子声刺破了青天,淹没了群山。”
    听完爷爷的故事,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那动人的号子声响彻云天,至今还回旋在我的耳畔:

“哎呀扎哟!”
“哎呀哟!”
“狗日的官军呀!”
“哎呀哟!”
“真是讨人闲啊!”
“哎呀哟!”
“年年来骚扰哇!”
“哎呀哟!”
“山民不得安宁呀!”
“哎呀哟!”
“哎呀扎哟!”
“哎呀哟!”
“高高的山顶呀!”
“哎呀哟!”
“修起寨子哟!”
“哎呀哟!”
“抵挡官军呀!”
“哎呀哟!”
“保卫家乡哟!”
“哎呀哟!”
“建设家园哟!”
“哎呀哟!”
“家乡更美丽哟!”
“哎呀哟!”

二十四

    年关眼看就要到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准备过年的东西。推磨的推磨,打汤圆面的打汤圆面。推磨的,一个人坐在石磨旁,不停地往磨眼里均匀地添着黄豆瓣。另一个人双手握着磨手,站在原地不停地往前推,往后拉,磨头的弯头部份紧紧地套在磨把的眼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白白的豆浆顺着磨槽流到桶里。打汤圆面的,一个人坐在碓窝前,一只手端着箩筛,另一只手不停地拍打着箩筛的边,筛着从碓窝里舀出的粗汤圆面,筛出细细的白白的汤圆面,剩下的粗渣又倒回碓窝里。还有一男一女站在碓尾,一人一只脚踏在碓尾的踏板上,一起使劲踩下碓尾,碓头高高地翘起,抬起脚,碓头又落在碓窝里,两个人好象跳起了双人芭蕾舞蹈。男人挨着妇人,一只手拿着长长的竹竿,伸到碓窝里不停搅和着。小媳妇嘻嘻哈哈地摆谈着闺房里有趣的故事,一对乳房隔着单薄的超襟衣服跟着节奏一上一下地跳动。碓窝咚踏咚踏地为他们打着节拍,虽是单调,在大山里有了这样的一幕,却不比城里舞台上的节目差。
    我们家也和其他家庭一样,年猪早已杀了,灶门前的楼桴上吊着一排猪肉,任凭一天三顿饭的烟熏火烤,保持一年四季不会坏。
    母亲在家里烧着豆浆,灶背后从楼桴上吊下一根绳子栓着豆腐摇架,一张白布的四只角栓在摇架的十字架上。先把磨好的豆浆烧热,倒到吊着的白布里过滤,再把过滤的纯豆浆倒到锅里烧开。
山里人都很迷信,就连烧豆腐也不例外,少说话,多办事,免得豆腐烧成了一锅水。在烧豆腐之前,母亲一再叮嘱我们不要说话。
    豆浆开了,退出灶堂里的火,开始点豆腐,点豆腐时急不得,要用卤水一点一点地点,卤水多了快了会变成一锅水,少了慢了会变成豆糊糊,所以,卤水多少,时间快慢都要恰倒好处,才能点出又白又嫩的豆花。
    豆腐箱就摆在阶沿坎上,豆腐箱的下面放着一个大木盆。母亲把一团团雪白雪白的豆花舀到桶里,提出门外倒到豆腐箱里,盖上木版,用一只大木桶装满水压在上面,窖水哗哗地流到木盆里,直到水流干,压成老豆腐。
    窖水也是泡酸菜的好材料,泡出的酸菜又酸又脆,特别好吃。
    大年三十这天,长岭冈的寨子焕然一新,新买的门对和年画贴得端端正正,给山里人带来了喜气洋洋,载歌载舞的画面。
    山里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不一样,吃过早饭,所有的孩子都牵着牛,背着背篼,到山上去放牛、割草、砍柴、打疙蔸。我也和其他孩子一样,背着背篼,带着斧头和锄头,牵着心爱的黄牛一起到山上去放牛,打疙蔸。
    何为疙蔸?城里人叫树桩,山里人叫疙蔸。
    马桑林,有许许多多多年的树疙瘩,我把牛赶到树林里,去寻找好打的疙蔸,在树林里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了一个树桩。
    我放下背篼,用锄头刨出树根,再用斧头砍去树根,再去刨第二根,再砍去,这样来回几次,次根全部砍完了。砍主根就难了,虽然是腊月的天气,寒风刺骨,我却挥汗如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主根刨出来了,我用锄头在树桩上使劲地敲打,打不断。急忙用斧头砍主根,砍到一半后,再用锄头敲打,还是敲打不断。再用斧头砍几下,又敲打,来回几次折腾,才把一个大树桩弄下来,足有五六十斤重。歇了一口气,我把背篼装好,等到晌午时节,牛吃饱了肚子,所有的孩子都背着柴火或者青草,欢快地唱着放牛歌,赶着牛群回家吃菜板肉。
    山里的年饭吃得很早。下午四点种,我家和二伯家都把做好的饭菜端到香合前供着,点上香,烧着钱纸,三声磬响,鞭炮齐鸣,一起祭拜祖宗。
    为了增加节日的气氛,母亲把炒好的菜端到二伯家里,两家人合在一起围在火炉上。
    二伯端起酒碗清了清嗓门对大家说:“今年这个年和往年不一样,四兄弟不在家,我们两家的主妇都能把心往一处想,就连过年也把各自的好菜好饭端在一起来吃,更显得她们和睦相处,我很高兴。为此,我祝来年我们两家,更加团结,更加友善,干杯!”
    大家共同举起酒碗碰在一起,互相祝福。
    爷爷坐在他的“沙发”上说:“我很高兴你们两家的举动,如果清明都象你们就好了。”
    二伯说:“不要说他的话,他只知道他自己,全没有弟兄之情,和我们这家人格格不如。”
    “可他总是你的兄弟呀!”
    “兄弟又怎样,象他这种人的德行,我不知给他谈过多少次,就是不知道纠正自己的毛病,三十多岁的人了,还不懂事,总是我行我素,不合潮流。”
    “你大哥和三弟都不在世,四弟又不在家里,整个家庭的重担就全靠你了,你才是我们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不要因为他的毛病而影响整个家庭的和睦。”
    二伯喝了一口酒回答道:“我知道我应尽到我当哥哥的责任,尽量说服教育他。他有今天,都是您们从小惯的结果,很多毛病,现在纠正起来很难。”
    接喜哥端了一碗回锅肉在门外喊道:“你们的饭太早了,我那个人慢腾腾的才把饭做好,端点菜来孝敬孝敬爷爷。”说着人已进了屋里,开谱哥赶紧站起来,给他让了一个位置,招呼他坐下。
    容三大嫂取来一个酒碗,开谱哥斟满酒说:“爷爷和父亲在摆家常农门阵,我们喝我们的。”
    接喜哥乐呵呵地端起酒碗说:“我先敬爷爷一杯酒,祝爷爷身体健康!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说着,接喜哥喝了半碗酒。
    爷爷捋了一下胡子说:“接喜的担子也很重,结个女人又是一步路,缺少一个好的帮手,不过,不要紧,女人虽弱了点,却不会招灾惹祸,你将来会儿孙满堂,是个幸福的人。”
    “谢谢爷爷的话!我还要敬德爹一杯,祝您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带领我们这个大家庭团结和睦,来年生产大丰收!”
    二伯愉快地接受了接喜哥的敬意,端起酒碗一口喝了下去,抹了抹嘴巴说:“接喜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说话婉转,很逗人喜欢”。
    “一家人就是应该这样,不光是逢年过节是这样,平时也应该多多在一起,有事商量着办,就一定能办成大事情。在家讲团结,在外也要讲团结,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爷爷乐呵呵地讲着做人的道理:“我们长岭冈有些人就是不讲团结,就爱挑起是非,为了一点田边土角,争过去争过来,有时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这样很不好,都是一个祖宗的后代,怎么能这样呢!”
    爷爷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八十多岁的人,说话还起钢音。他经常披着蓑衣,牵着二伯家的大水牯到山上去放牧,顺便采些草药回来预备着给人治病。
    大人们还在继续喝着酒,我们几个小孩早就吃饱了,点上柏香把,带上香和钱纸出门去,给所有的坟头插香烧钱纸。   

二十五

    山寨里,十五的夜晚冷清清的,不是山里人不喜欢过这个元宵节,而是提前一天过完了这个节日,称作大年,把大年三十称作小年。他们说:“三十的火要旺,十四的灯要亮,十五好好睡一觉,过完春节,生产才能做得棒。”三十的晚上,家家户户都把煤火烧得旺旺的,一家人围坐在火炉上,嗑着瓜子,喝着包谷烧,摆谈着家常龙门阵,总结一年的经验教训。
    为了把十四这天晚上的活动搞得热热闹闹的,平时在做活路或者放牛时,在路边遇见一根好的树条子,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把这根大拇指粗细的小树条砍下来,削好刀花扦,拿回家放好。每根小棍子都有它的来历,有特别动听的故事。
    每年春天,黄荆疙蔸上长出了小芽,小芽慢慢地长出新叶,长高长大,到年底已长成大拇指粗细的小树条,硬得很。哪家的孩子不听话,哪家的大人就会举起黄荆条吼道:“不打不成人,黄荆棍下出好人。”
    羊屎条,春天开白花,等到夏天,小树条上挂满了紫红色的果子,慢慢地越过夏天,紫红色的果子变成了如同羊屎般大小形状的黑色的果子,顾名思义,山里人管它叫羊屎豆,名字虽丑,果子却是放牛娃们的美味佳肴。
    山里有成片成片的金竹,不过在长岭冈却是稀少。金竹,做鱼竿的好材料,以光石板上长的为上等材料,为什么这样说呢?是因为石板上的土壤贫瘠,控制着金竹的正常生长。石板上的金竹每长一寸,都很艰难地脱掉笋壳外衣,直到一寸一寸地全部脱完,露出嫩绿的竹身,渐渐地长成金黄色的成熟的竹子。竹节均均匀匀的有小拇指粗细,爱好钓鱼的人会把它小心翼翼地连同竹脑壳一起弄回来,把弯的部分用微火熏一下,弄直。再用一根小绳子把竹稍拴起来吊在房梁上,竹头下面绑着一个大石头吊起来定型,一个星期以后取下来,把丝纶固定在竹竿上,就是一根弹性很好的鱼竿。
    过了小年后,所有的孩子都提前作好准备,抱着一捆捆一米多长的小棍子,到竹林里插笋壳,每根小棍都穿插得满满的,而后弄回家,藏在空猪圈里。把坏竹子砍下来和干竹梢一起弄到当门的田坝里堆放着。对门的小孩儿们把竹子堆放在大田堡的坝坝上,和老房子的孩子们比谁的最多。
    十四这天,太阳还有一竹竿高,青天白云点缀着半边天,给大山增添了另一翻景色。
    在当门的田坝里,老房子所有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吵闹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抱着一捆亮火虫来到田坝中间,放下亮火虫,立起身来说:“大家的亮火虫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看谁弄得最多,都报上名来。”
    “我的三十串!”
    “我的五十串!”
    “我的二十串!”
    “我的六十串!”
    “我也是六十串!”
    “我还差一串就是一百串了!”
    “我已经有了一百串了!”
    “我也有一百串!”
    “我也有!”
    “我也有!”
    “……!“
    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报着自己的数目,生怕自己比别人少了丢人。
    “不错!不错!看来今年比那年都不错。”那个大孩子拍着手让大家安静下来说。
    “我只有五串。”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红着脸说。
    “很好!你这么小就能参加在我们的队伍里,还凑了股子,不错,不错!值得表扬。”那个大孩子乐呵呵地接着说:“现在我宣布,你们各自去把你们的亮火虫抱来,按照你们的数目,我来清点一下。”大家一哄而散,各自跑到自己的猪圈里抱来亮火虫,让那个大孩子清点数目。
    “喂!你去抱两大捆谷草来。”数目统计完后,那个大孩子指着一个小一点的小孩儿说。
    “啷个要啷个多谷草?”小一点的小孩儿问道。
    “少啰嗦,快去干你的活,我现在没有时间给你解释,等一会你就知道了。”那个大孩子大声吼道。
    那个小一点的小孩儿战战兢兢跑到自家的草树旁抱谷草,小小的个儿来回跑了好几趟,堆放在田坝中间。
    “喂!你们几个,把那些烂竹竿放在谷草上面,然后把好一点的竹竿架在外面,就象搭茅草棚一样架起来。”那个大孩子俨然就是一个指挥官,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挥舞着,安排所有的孩子做事情。他继续说道:
    “其他剩余的人,把这些亮火虫全都插在所有的田坎上和小路边,在天黑之前一定要完成,不准落在对门的后面。”
    对门的小孩子们,也在有条不紊地各忙各的,嘻嘻哈哈地一起大声喊道:“老房子的加油啊!”
    老房子和对门形成一道架担弯,一层梯田和一条干沟把两个寨子分割开来。老房子的孩子们隔着沟沟异口同声地大声喊道。“晓——得——啰!你们也要加油啊!”
    长岭冈的童声震荡着群山,群山跟着回应:“晓——得——啰!你们也要加油啊!”
    为了增强节日的气氛,寿臣三伯带领着年轻人们去砍好竹子。没过多久,寿臣三伯领着开谱哥、接喜哥、开鹏哥、开木哥、安柴等一些年轻人扛着竹子回来了。寿臣三伯取代了那个大小孩的指挥权,安排年轻人们把新竹子一根不剩地搭在我们的棚上。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月亮露出了笑脸,迎着山里每一位庄稼人的笑脸。
    寿臣三伯们喊起了《打耗子落窝》歌谣,一个人倒拖着一根绑着草鞋的绳子喊道:“十四晚上哟!”
    另一个人拿着打纸锤打着柱子回答道:“耗子打落窝!”
    “草鞋哟!”
    “倒起拖!”
    “一年十二报!”
    “落窝不落窝?”
    “落窝!”
    “报报都落窝!”
    接着又喊起了《撵黄雀》歌谣:
    “走啊!”
    “走那里去啊?”
    “去撵黄雀啊!”
    “黄雀上坡!”
    “荒瓜茄子吃一坡!”
    “黄雀撵到那里去?”
    “撵到河那边苦马矸去!”
    “黄雀撵到董家坝!”
    “高山妇人打光胯!”
    “…………!”
    大人孩子们把竹棚围在中间,寿臣三伯举起火把,交给开谱哥,命令所有大一点的小孩们也拿着火把,这个仪式庄严肃穆,不压于城里开运动会的开幕仪式的那种场面。一切准备就绪后,臣寿三伯挥手发出指令:“点火!”开谱哥钻进竹棚里点燃了谷草,小孩子们举着火把奔向每根田坎和路边,点燃了亮火虫。在这一时刻,妇人们在麻土里看到了火光,也点起火来烧麻土。在月光下,河这边,河那边,山上山下,渐渐地火燃得越来越大,冲出竹棚,一处,两处,无数处火光冲天而起,无数处麻土里的浓烟滚滚象一条条白龙升向月夜的天空,无数处亮火虫闪闪发光。顿时竹竿发出噼哩啪啦的爆炸声,就象放鞭炮一样接连不断地爆炸。我想古人王安石“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诗句,也一定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写出来的吧!
    何为亮火虫?就是把竹林里的笋壳一张一张地串在小棍上,等到这一天全部插在田坎上和路边,竹棚点燃后,小孩们把它也点燃。
    月光下,一堆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了每一位庄稼人的心田。一串串亮火虫象满天的群星眨着眼睛闪烁在大山里,把山里的夜晚装扮一新。同辈的男人们、妇人们围着篝火打情骂俏地嬉戏着。年轻人们唱起了欢快的情歌小调:
    “对面山上的姑娘,美貌端庄赛过娇娘,含情脉脉,你是山里的金凤凰。”
    “对面山上的大哥,浓眉大眼更有美德,含情脉脉,你挑起了大山湖泽。
    “对面山上的姑娘,长着水灵灵的大眼,含情脉脉,你让大哥朝思暮想。”
    “对面山上的大哥,敞开宽厚的胸膛啊,含情脉脉,你我两个情投意合。”
    “对面山上的姑娘,正月十四来观火啊,含情脉脉,你的胸脯起伏滚烫。”
    “对面山上的大哥,正月十四来观火啊,含情脉脉,你我心胸正好吻合”
    “对面山上的姑娘,正月十四来观火啊,含情脉脉,你为大哥垫背铺床。”
    “对面山上的大哥,正月十四来观火啊,含情脉脉,你让小妹无从选择。”
    山里的情歌小调和山歌一样粗矿豪放,逗得姑娘小伙儿们哈哈大笑,笑得月亮躲进了云层,不敢露面;笑得大山胀红了脸,跟着人们一起哈哈大笑。
    山里人只有这个时候才有时间纵情歌唱,等到篝火熄灭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插满天香,回到家里抱着美娇娘钻进被窝里美美的、甜甜的睡上一觉。……

二十六

三月桃花开,春风吹满怀。
书生短缺智,师长育全材。
学海无边际,书山有路台。
黉门昨日语,还震耳边来。

    三年自然灾害后,学校逐渐恢复成完全小学。去年送走了第一批小学毕业生,他们是木坪窝的雷庆奎,香树林的万登霞、万登广、万登亿,桥上的万登现、万登一,龙黄坪的万必鹏,长岭冈的湛开亮,岩上的田景材,斜家堡的叶龙海等等。
    现在,我也在广大完小读六年级,雷庆和老师洪钟般的声音给我们上语文课。
    雷老师三十来岁,满脸的络腮胡子就象两把黑板檫分布在脸庞的两边,粗眉大眼,目光炯炯有神,冬三个月常常穿一件黑色的棉布短大衣,嗓门粗大,走路带风。
    教室外面的脚步声震住了教室里面的吵闹声,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雷老师的脚步刚刚迈进教室,班主席喊道:
    “起立!”
    “老师好!”同学们齐声喊道。
    “同学们好,请坐下。”雷老师把一摞作业本放在教案上,双手示意让同学们坐下说:“同学们!今天学习古诗,请你们打开课本,看着课文,我先读一遍:‘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里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雷老师两眼注视着后面的一排同学讲道:“这首古诗,啊!讲的是古代农民,啊!在烈日下辛勤劳动的场面。现在我们可以联想到古代劳动人民,啊!顶着烈日在田间,啊!的情景,啊!联想到以前学过的古诗,啊!‘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对照一下,这两首诗,啊!有什么共同点和不同点?哪位同学来回答?”
    教室里鸦雀无声,你看我,我看你,都怕说错。也有大一点的学生胆子大点,调皮地问道:“老师,赤日都奄了,为什么还会象火一样燃烧呢?”
    “哈哈哈,哈哈哈。”这一提问引起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雷老师没有因为那个学生的捣乱而发火,而是说:“好啊,好啊,用这种气氛,啊!调换一下,啊!我们的环境,啊!更好地发挥你们的想象,啊!同学们不要笑,这位同学,故意提出捣乱的问题,我认为他有他的想象力。但是,请不要故意破坏我们的课堂纪律。下面进入正题,继续发言。”
    同学们举起右手,跟着老师的眼神转动,屏住呼吸,等着老师点将。
    “你。”雷老师指着中间的一位同学。
    “我……我认为这两首诗的共同点都是写烈日当空,锄禾当午,汗流如水。骄阳似火,眼看着半枯焦的稻禾,农夫心里那个急啊。可是,公子王孙们大鱼大肉地吃,吃不完就倒掉,他们那里体会到农夫们的辛苦。摇着扇儿尽情地逍遥吧。”那个同学站着继续说“赤日的炎热,半枯焦的稻禾,农夫遇到了干旱,能不急得心里如汤煮吗?公子王孙急吗?不急,摇晃着扇儿,怎能理解农夫的辛勤劳作。农夫和公子王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位同学说得很好,这两首诗从文学创作上讲,有它的共同点,啊,这就是,都在写太阳的炽热,农夫顶着骄阳的劳动场面。它不同的地方,啊!一首是直接写出了赤日的炎热,啊!农夫和公子王孙的对比。另一首,是直接写对着中午的太阳的情景,没有写太阳如何如何的热,而是用汗滴禾下土来形容中午的太阳的炽热。啊!用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来形容农夫的辛苦。啊!封建社会的公子王孙们是不会理解最下层的农夫的,他们不会同情农夫的辛勤劳动,可以把他们的成果白白地浪费掉。真是啊‘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原来,雷庆和老师和雷庆昌老师都在思南印江教书,是公办教师,生活紧张时被下放回来,现在成了民办教师。
    雷庆和老师的脸部总是严肃的、凶巴巴的,没有一丝笑容,有几分吓人。时间长了,同学们才发现老师也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人。冬天来了,老师提前买来白纸把教室的窗户糊好,生怕寒风吹进来冻着同学们。他对毕业班的学生抓得很紧,一个冬天都和我们同吃同住,很少回家。
    有一天晚上,教室里的煤油灯放射出微弱的光芒,有的同学在说说笑笑,摆谈各自有趣的故事;有的同学在看小人书,书中的情节吸引着他们;还有的同学在昏暗的灯光下认真地看书,做作业。雷老师端着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来到教室,温和地对同学们说:“同学们,你们今年是毕业班的学生,啊!是小学升初中,啊!最关键的一年,啊!所以,啊!要求你们啊!今年住校。住校的目的,啊!目的不是到这里来玩耍,啊!如果是到这里来玩耍的话,啊!还不如在家里,啊!帮助你的父母,啊!砍柴放牛打猪草,啊!减轻他们的负担,啊!”
    教室里静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敢喘一口粗气,眼睛瞪得圆圆的,注视着老师的言行举动。
    雷老师的眼睛盯着那几个说笑的同学和看小人书的同学继续说:“你们的父母,宁愿自己多辛苦点,啊!也要你们来住校读书,啊!这是为什么?啊!目的只有一个,啊!那就是让你们好好读书,能学到更多的知识,啊!长大后能挑起大山的梁,啊!能为祖国做贡献。”
    老师语重心长地教育我们,使我们懂得了为什么要读书。他慷慨激昂的语言,至今还在我的耳畔回荡。
    我们都在为考上初中而加紧努力。
    然而,这一年实在是不平静,虽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却还有几分寒意。报纸上时常发表批判邓拓、吴含、廖沫沙的文章,说他们的《三家村》《四家店》《海瑞罢官》《燕山夜话》等作品是大毒草。于是,打倒邓拓、吴含、廖沫沙风卷全国,拉开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序幕。这一革命影响着我们的学习进展,也影响了终生的进展。

二十七

    格林有一条不大不小的小街,顺山而落,四面青山把这条小街包围在这个窝窝里,格林窝这个地名便由此而来。从东面出了场口,有一条小路直上斑竹园、上坝场;另一条路是通往方立台、樊村。北面有一条口子出去,从鱼塘渡船过芙蓉江,通往太平、广大。对面也就是西面,有一条小路直上岩口可到达大面山,一片开阔地顺沟通麻丫槽。
    格林区的首脑机关是座庙宇,庙的周围有几棵百年苍天大柏香树树,把首脑机关点缀得更加威严肃穆。
    广大完小离格林完小有三十华里。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我们在简承新老师和雷庆和老师的带领下,来到了格林,参加一年一度的升学考试。全区所有的小学毕业生汇聚在格林小学。
    三十里的山路使我们显得筋疲力尽。来到格林后,老师带着我们在一间教室里,找到了我们的住处。格林的小镇上虽然住着百多户人家,可突然增加了这么多学生,住宿就成了问题。好在是热天,学生门随便在教室里住上一宿就可以解决问题,谁也不会感冒。
    教室里,我们把桌子并在一起,形成了通铺。没有床单,也没有被条。山里的孩子从不讲究什么住宿,只要能应付一晚就行了。
    吃过晚饭,我和金国、开明、国雄一起到街上去逛,一条街眨眼功夫就到了尽头,顺便买点东西。
    开明说:“明天就要考试了,少逛一下就回去休息。”
    “还早得很呢,忙个球啊!”金国开口道。
    “就是,就是,忙个啥子哟!”国雄接口道。
    “其实我们都很少到这里来,难得的机会,玩就玩它个痛快,有何不好吗?”我也赞同他们的意见。
于是,我们在街上来回逛了几圈,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才回到教室,和大家一样合身倒在桌子上睡觉,养足精神,准备迎接明天的战斗。
    这个时候有人问道:“难道你们班就没有女生吗?”
    “有啊!”
    “那么在哪去了呢?”
    “我们班只有一个女生,和其他学校的女生安排在一起,有什么不妥吗?”
    “不,不,我只是关心而已。”
    “谢谢!谢谢你对我们学校的关心。”
    晚上不知什么时候下了一场小雨,给我们的考场调剂了一下温度,不再那么闷热,使所有的考生头脑清醒,心里不再那么紧张。考场内静悄悄的,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到。
    每间教室都有几个监考老师,教室外面还有流动人员注视着考场内外的情况。我们教室的几个监考老师虎视眈眈注视着我们,生怕我们作弊。我们没有时间去注意监考老师的表情,而是紧张地做考题。
    时间一分一分地流去,所有的题,我基本答得差不多了,还有一篇作文,作文的标题是《我的理想》,我这样写道:“每个人都有他的理想,有的想,等长大了去当解放军,保卫祖国,保卫边疆。有的想,等长大了去当医生,给人治病,救死扶伤。有的想,等长大了去当老师,教书育人,为国家培养人才。有的想当科学家、数学家、文学家、艺术家;有的想当将军、工程师、经济师;还有的想当工人,农民等等。我的理想和他们一样,也想当这个家,那个家。但是,我想不管你当什么家,都离不开现在好好读书,好好学习,等长大了才能适应这个家,那个家。我想我的理想一定会实现。”
    紧张的考试进行了两天才结束。休息一晚后,第二天吃过早饭,简承新老师带领我们回家。过了鱼塘,我便和他们分手走小路到正安,田景生在小河洗澡淹死一事,我从正安回去后才知道的。
    我在正安帮助三姑妈,在西门背了两天的青砖,却意外地等到了父亲回来探亲。在三姑妈家吃过下午饭,已经六点多钟了。
    父亲对三姑妈说:“我和正奎马上回去。”
    “啷个啷格着急麻?”姑妈一边洗碗一边说。
    “我的假期有限,早点回家,和父亲说说话,以尽孝道。另外还需把家里安排安排。”父亲抽着大前门香烟说。
    三姑妈知道父亲的脾气,留是留不住的,把碗放到碗柜里说:“也好,你们两爷子先回去安排一下,再回我家来。”
    于是,我在三姑妈家用一个背篼,把父亲的两个包包收在背篼上,背起就走。父亲空着手和三姑妈说着话走出了城门洞说:“就送到这里吧,有些问题等我从乡下回来再说,你先回去吧。”
    父亲在窝凼追上我说:“格老子,一年不见,你娃儿硬是跑得快呀!”
    “啷个是我跑得快吗?是你格人在后头摆龙门阵讪道。”我一边快步如飞,一边回答道。
    “你到你三姑妈家干嘛?”父亲温和地问。
    “我在格林考完试后,顺便到城里三姑妈找毛奎玩一玩。”过了石梁河,我把背篼靠在土坎上回答道。
    “那你考得怎样?”父亲接过背篼背上问道。
    “我想升初中,应该没问题。”我跟在父亲的后面上坡回答道。
    “你格老子不要吹牛。”父亲不相信地说。
    “不是我吹牛,而是我有这个把握。”我不满地说。
    “好,好!格老子有这个把握就好,老子就怕你自己不相信自己的能力。”父亲把背篼靠在泡桐坪的土坎上,掏出手绢檫了一把汗说。
    “这一段到任家店都是平路,让我背一下麻。”我坐在石板上对父亲说。
    “要得,要得!”父亲高兴地说。
    中午,天下过一场雨,路上很滑。现在的我,不在是两年前的我了。为了显示小男子汉的气派,我暗暗地和父亲叫劲,父子俩一前一后,你追我赶,摆着龙门阵,替换着背背篼。到岩口天已经黑了,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层里,虽能看到路,我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往前走,到家已是晚上近十一点钟了。

二十八

    雨过天晴,东边的太阳早早地露出了红红的笑脸,她的光芒照射着山里的每一个旮旯,万物复苏,山里的早晨更加清新,更加迷人。
    父亲回来了,给老房子带来了勃勃生机。寨子里炊烟袅袅,一缕白云挂在远处的山梁上,慢慢地往天空游去。
    “四叔回来啦,啷个您老人家回来我们都不晓得呢?”自娥幺姐手拿木梳子来到出山的那根推平的当凳子坐的木棒棒上坐下梳头说。
    “哎,回来啦,我回来时已经晚了,就没有惊动你们睡觉。”父亲乐呵呵地抽着香烟说。
    幺姐是个苦命的人,大伯和大伯母都在生活紧张时离她而去,只好依靠哥嫂过日子。幺姐可算是她哥嫂的好帮手,接喜哥还算得上个能人,就是结个嫂子是一步路,总是快不起来。接喜哥和幺姐都在生产队挣工分,容二大嫂常常在家带孩子,捎带其他几家的孩子也让她给照看一下。
    有一天,凤霞哭着走到大嫂家门口说:“大嫂,大嫂,开常滚到龙洞头去了。”
    “你格背时女,你不要吓我哟。”大嫂不以为然地说。
    “真的,真的呀!你快点麻!”三岁的妹妹哭得更加厉害,催促道。
    这个时候,大嫂才慌了神,象鸭婆一样一摇一摆地跑出门外:“救命呀!开常滚到龙洞头去啦!快救命啊!”一边跑着呼救,一边找东西急救。都出远门做活路去了,谁能听到她的呼救呢?一个慢动作的弱女子,拼命地舀着井水,还没舀到一半,她把人救了起来,可是不行了,没气了。
    幺叔回来了,幺婶回来了。他们看到自己的儿子长长地躺在井台上,气不打一处来,幺婶抱着开常的死尸伤心地哭诉道:“我的儿呀,你啷个就会落到龙洞头去呀,我的儿呀。”
    幺叔录起眼睛瞪着容二大嫂恶狠狠地说:“容二!开常是啷个落到龙洞头的,啊!”
    “我在屋头收拾家务,是凤霞哭着来告诉我开常滚到龙洞头的,我就赶紧找来梯子放到井里,赶紧用桶舀水救人。”
    “救你妈个铲铲哟,你啷个叫救人呀?”
    “我一个妇人爬爬,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喊人又喊不答应,你叫我啷个救你的人麻?”
    “我怀疑你狗儿的起心不良,把老子的人抽下去的。”
    “曳!幺叔,人命关天,你可不要信口开河哟,凭良心说话,我再不懂事也不会把自己的兄弟往龙洞里抽讪。”
    “我的儿呀,我也是怀疑的是那个讪天杀的讪妇人讪抽的讪我的儿呀,呜……呜……”幺婶边哭边诉说到。
    “曳,我给你家带人还带出仇恨来了,你们两口子都来怪罪我。如果真的是我,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容二大嫂流着眼泪赌咒道。
    接喜哥回来后,一直在自己家里听他们的争吵,当听到幺叔两口子诬赖容二大嫂时,他不得不站出来说话,和他们争吵。他们吵得混天地黑,也没有吵出个结果。过了几天,上面来了两个法官调查情况,证明容二大嫂是清白的。可是,幺叔幺婶耿耿于怀,并不服气,他们把这件事一直记在心里,等着父亲来给解决。
    父亲发现两家的气氛不对,便问幺姐这两家是怎么回事,幺姐就把上面的情况说了一扁。
    晚上,父亲找到幺叔和接喜哥说:“你们两家总爱闹矛盾,就不知道和和气气地在一起有多好啊,一家人麻,还是要团结的好。一家人都搞不好团结,又怎能在外交朋结友。所以,我希望你们两家和睦相处。”
    “不是我们不愿意和他搞好关系,而是他自己要把自己分离出去。”接喜哥抽了两口叶子烟说。
    “象他这种人,我咋个能跟他搞好关系麻?”幺叔抽了口叶子烟,吐了口口痰说。
    “我这种人又是那种人?请你当着四叔的面,把话说清楚。”
    “你是那种人,你自己清楚,还用我说吗!”
    “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我是那种人呢?”
    “那我就说给你听,你是个钩子嘴,最喜欢搬弄是非的人。”
    “嗯,还有呢?”
    “你当面是人,背后是鬼,阴一套阳一套。”
    “还有吗?”
    “就这些就够了。”
    “嘿嘿,我说幺叔啊,你才是最喜欢搬弄是非的人,你看,当着四叔还说我是鬼,不是人。”接喜哥冷笑了两声说。
    “好了!”父亲在桌子上拍了一下接着说:“你看你看,你们两叔侄看看,我在这里,你们都还在争吵,成何体统。有了问题就要解决,象你们这样吵过来吵过去,能解决问题吗?”
    这一晚,父亲给他们讲了很多。至于他们听进去没有,听进去了多少,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多少年来这两家就是这样过来的。   


第四章·中学时代



    格林农中——是现在格林中学的前身,分为农中一年级和农中二年级两个班级。学校没有校舍,连最基本的设施也没有,烂桌子破板凳,甚至破黑板都是从格林小学借来的。学校一无所有,由政府出面,借用格林食品站的一排破瓦房作为农中的标志。“学校”坐东向西,下午的太阳直晒得头昏脑胀。
    八月中旬,我和金国都接到了格林农中的入学通知书,足足让我们高兴了半个月。
    九月一日,晴空万里,吃过早饭,我和金国都准备好了行装,背着米和蔬菜、还有一床被子来到学校,学校凌乱不堪的状况,让我们心里凉了半截。
    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老师把学生们召集在一起,由冯老师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宣布开学典礼开始。
第一项:合唱《东方红》。
    两个班的同学齐声高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咳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第二项:请区委书记讲话。
    区委书记走到讲台前讲道:“同学们!我代表区委、区公所,代表格林农中,向你们宣布,我们格林农中,今天开学了!”(鼓掌)区委书记挥挥手,等掌声停下来继续说:“同学们!我们格林之所以要办一所农业中学,我们是执行县委县政府的指示精神,贯彻落实党中央的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培养又红又专的科技人才,才办了这所学校。同学们!我们这所学校自去年开班以来,虽然学校的条件很差,但是,你们很能吃苦,祖国的未来就是需要有知识、有文化,又有吃苦耐劳精神的人才。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完成这项学业!祝你们成功!谢谢!”(鼓掌)
    第三项:学校负责人讲话。
    学校没有校长,那个负责人也是临时的代办人,姓什么,叫什么,时间长了,都记不起来了。
    那个负责人讲道:“同学们!刚才区委书记的讲话讲得很好,结合当前的形式,我们不光要读好书,不光要又红又专,我们还要破四旧,立四新。毛主席《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的报纸你们都看到了,我要求你们也要多多地关心国家大事,跟着毛主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的话讲完了,谢谢!”
    第四项学生代表发言。
    学生代表分别是农二班和农一班的代表,他们代表我们向学校表态,无非是如何如何听老师的话,如何如何读好书,如何如何遵守学校纪律。
    第五项: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两个班的同学又一起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开学典礼后,学校要求学生们早点睡觉,明天要到春雷的方立台去抓牛鬼蛇神。所谓牛鬼蛇神,就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右派分子。
    黎明前的夜晚静悄悄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轮明月悬挂在两座大山沟的上空,银色的光芒铺满了大地,更显得山间的宁静。凌晨五点钟,我们被一阵急促的哨子声惊醒。
    大一点的同学喊道:“快点起来,学校要去抓牛鬼蛇神了。”
    “哎呀,这个烂学校连睡觉都睡不好。”
    “是那个在乱说话,小心你的舌头哟!”
    吓得那个同学赶紧闭上了嘴巴,穿上衣服集合去了。
    刚好集合完毕,由那个负责人宣布了这次的行动路线、计划和纪律,而后一人发了一个红卫兵袖章。
    月黑风高,这样的“军事行动”我们似乎有点胆颤心惊。队伍出发了,整齐的脚步声在格林的街道中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出了街口,这声音才渐渐地小了下来,顺着两山的沟沟向前走去。
    到了方立台,天刚麻麻亮,“牛鬼蛇神”们还丝毫没有防备,山里人还没有见过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的“兵,”不知道这些“兵”这么早来干什么。按照分配,这些“兵”马上包围了“牛鬼蛇神”的家,翻箱倒柜,翻出了许多“黄色”书籍,还有佛经及“变天帐”之类的日记。“牛鬼蛇神”吓得瑟瑟发抖,不敢说半句话。所有的“黄”书都翻了出来,在当地找了几个群众装上背篼背上,押着“牛鬼蛇神”返回格林。
    格林街上早已聚满了赶场的山民。街中间,国营饭店门口搭了一个高台,预备开批判会。吃过午饭,农中二年级的彪形大汉们,戴上红卫兵袖章,押着地主富农、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右派分子等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穿街而过,来到街中间,等后在高台旁。
    区里一个负责人走上台去,手拿铁皮话筒,嘴对着话筒缺口干声干气地吼道:“现在我宣布,批判大会开始。首先,把所有的牛鬼蛇神押上台来。”
    红卫兵们两个两个地押着一个“牛鬼蛇神,”就象押犯人一样。他们的胸前都挂着一块大牌子以区分各自的角色,躬着九十度的腰,两腿笔直地站着。
    台下不断挥臂高呼:“打倒各种牛鬼蛇神!”
    “只许你们规规矩矩,不许你们乱说乱动!”
    “打倒地、富、反、坏、右!”
    “破四旧,立四新!”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
    “…………!”
    那个负责人首先讲道:“各位赶场的乡亲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社会主义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要认识这种斗争的长期性和复杂性。要提高警惕。要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要正确理解和处理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问题,正确区别和处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不然的话,我们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就会走向反面,就会变质,就会出现复辟。我们从现在起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有一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根据毛主席的教导,所以,我们今天利用赶场的机会来开一场批判会,批判这些地主、富农,批判这些现行反革命,批判这些右派分子,以及这些专搞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坏分子。为了我们的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我们就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和这些阶级敌人作坚持不懈的斗争。现在我提议,把那些收缴来的反动宣传书籍统统烧掉。”
    这一声令下,所有的有用无用的书籍都被投入熊熊的大火燃烧,大有秦始皇“焚书坑儒”之举,“气壮山河”之势,这场熊熊烈火整整烧了十年。……



    说是读书,还不如说是专门来搞农业生产实验的小农民。
    报名后,学校发给我们一本《毛泽东选读》作为语文课本,其他什么书也没有,还不如小学的课本多。农中在附近有一些土地,这些土地是学生们搞“试验”用的。第一个星期,我们都在地里劳动,晚上很早就睡觉了。
    有一天,吃过晚饭后,一位老师突然心血来潮,把学生们集中起来,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对冯老师说:“今天我们的两个班,还是来上他节一课,好不好?”
    “好啊!”冯老师笑嘻嘻地答道。
    “那我们就开始吧!”
    “好!各就各位,开始吧!”
    那个老师到他的班上去上课了。我们农一班的是冯老师,他要我们拿出《毛泽东选读》本,翻开第一页,眼睛看着《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
    冯老师读道:“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中国过去一切革命斗争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因为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综上所述,可知一切勾结帝国主义的军阀、官僚、买办阶级,大地主阶级以及附属于他们的一部分反动知识界,是我们的敌人。工业无产阶级是我们革命的领导力量。一切半无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是我们最接近的朋友。那动摇不定的中产阶级,其右翼可能是我们的敌人,其左翼可能是我们的朋友——但我们要时常提防他们,不要让他们扰乱了我们的阵线。”
    冯老师读完一遍后,又逐字逐句地给我们讲解,他说:“这篇文章是毛主席一九二六年三月写的,距今整整四十年了,仍然有着深刻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在那白色恐怖的年代里,中国共产党内部存在着两种错误倾向,一种是以陈独秀为代表的,只注意同国民党的合作,忘记了农民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一种是以张国焘为代表的,只注意工人运动,同样忘记了农民的‘左’倾机会主义路线,这两种路线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不足,而找不到自己的朋友——农民。”
    冯老师继续讲道:“毛主席认真地分析了地主阶级和买办阶级是国际资产阶级的附属,他们的生存和发展是附属于帝国主义的。紧接着毛主席又分析了中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半无产阶级、无产阶级等等阶级,一层一层地进行分析,最后总结了哪些是我们的敌人,哪些是我们的朋友。哪些可能是我们的敌人,哪些可能是我们的朋友,值得注意,值得提防。”
    冯老师在上面讲得口干舌燥,由于文章深刻,对于这些刚刚跨入中学门槛的学生来说,是很难理解的,加上白天的劳作,听着听着就迷糊了,眼睛也不听使唤了,只想闭起双眼睡觉。
    农中的这一节语文课,是我们上中学后唯一的一节语文课,至今记忆犹新。
    星期六终于来到了,我们都没有单独出过远门,这一个星期就象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岁月,让人难以忍受。
    在学校吃过早饭,每个学生都收拾好了东西,迫不及待地等着学校放学的口令。老师把同学们召集在一起排好队,要求同学们在回家的路上和回校的路上都要注意安全,要求大一点的同学照顾一下小一点的同学,在路上一定要团结互助,我们都一一记在心头。
    我们一同回家的路上有:桥上的万登现(农二班)、长岭冈的湛开庆(农一班)、湛国泰(农一班)、马福坪的万必珍(农一班)、邓家台的王世旭(农二班)、王传珍(农二班)、岩夹的万云杰(女生农二班)、太平的宋培洁(女生 农二班)。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飞快地渡过了渔塘,来到小河。
    小河——起源于瑞溪镇的麻湾洞,流经柏坝、瑞溪、三把车、燕子坝、凤仪镇的桥溪河、石梁河、太平铺的小河至渔塘注入芙蓉江。全长约三十五公里,是芙蓉江的主要支流之一。
    一处铁索桥把两岸人民的心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我们走在铁索桥上,可从脚底下的木板空隙中间看到绿莹莹河塘,深不可测。桥在半空左右摇摆,摇摆得我的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央求那些大同学们慢一点走,等我过去了,你们再走好不好。可是,他们不以为然,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大踏步地过了铁索桥。
    “哎!田景生是啷个淹死的呢?”过了桥后我问道。
    “你啷个问起这个问题来了?你那天在那里去了?”大三(万必珍)接口道。
    “我那天在渔塘分的手,所以不知道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回答道。
    “还不是他害羞,怕女生看到他的鸡鸡,一个人跑到一边去藏着洗澡。”大三继续说道。
    “还是结了妇人的人不一样啊,你狗日的大三才稗子巴啷个大一颗,就有女人给你抓鸡鸡,你晓得从那个门门进去不。”万登现打断大三的话说。
    “哈——哈哈,哈哈——哈,还听说跟媳妇挣铺盖盖呢!”大家都哈哈大笑,有人揭了他的底。
    “你媳妇啷大一坨,你整得赢她不?”有人问道。
    大三才十五六岁,他的女人比他大好几岁,大伙笑他,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整不赢也要整啊!”大三很老练地说。
    “曳,看不出你个狗日的还行呢,你狗日的钻进那个洞洞头,我怕比田景生淹的还要老火点呢!”
    “哈哈哈,哈哈哈。”
    “老子不怕!那里面的乐趣,你们晓得个鸡巴。”
    “哟,你个狗日的,小小年纪还给老子们传经送宝呢。”万登现一边开玩笑一边骂道。
    我们一边走走跳跳,一边说说笑笑,很轻松地上完了一重坡,来到后山的关口,大家坐下来休息。
    “哎,大三,继续刚才的话题摆下去讪。”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
    “等我们都洗完了澡起来,穿起衣服走时才发现少了一个人。简老师赶紧叫我们分头去找,就是找不着。这个时候,赶紧请来河边会水的人在河里寻找,终于在上面那里。”大三站到一块石头上,指着小河的方向说:“把田景生从河里捞了起来,可是,人已经没气了。”
    “后来呢?”我又问道。
    “后来由简老师安排,找人把田景生的尸体抬到岩上他的家里。到他家后,老师怎样给他家里交代,我不知道。”



    格林西面的那座山——大面山独挡一面,被芙蓉江拦腰截断,方圆不过十几华里。进入山里就象进了原始森林,参天的大树随处可见,大棵大棵的橙子树上,挂满了大碗般大小的青绿色的橙子;高大的梨树上吊满了青黄色的鸭梨;野木瓜树上结满了小碗般大小的野木瓜,根本无人问津,我们压根就不认识野木瓜,更不知道这种果子还可以吃。板栗树上结满了带刺的毛利球,等待着自然破裂来开。山上还有杨梅树以及各种果树应有尽有,真是世外桃源,别有动天。
    在大面山,我们农一班的十几个学生住进了一家四合小院。
    小院的主人姓叶,老主人脸上布满了皱纹,缺了两颗门牙的嘴总是合不拢,忙里忙外地招呼着各位小客人。
    “老人家,不要太客气了。”冯老师细声细气地说。
    “不客气,不客气!你们这些贵客,我请都请不来哟!啷个还谈客气哟?”老人乐呵呵地说。
    “我们学校要在这里住些天,就要麻烦这里的众位乡亲啦!”冯老师摇着老人家递过来的扇子说。
    “哪里,哪里,有这么多学生住在我们这里,这是我们山里人的福气,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学生来到山上,更没有想到住在我这里。我连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说是麻烦呢?”老人家有点激动地说。
    “老人家,您这石院坝还不错麻,又平整又光滑。”冯老师摇着扇子转了一个话题说。
    “这里原来是老财主住的地方,人民政府来了,就把这个院子分给了这几家贫下中农住。你看,那边还有朝门呢,旧社会,只有有钱有势的人家才能做这样的朝门。”老人家指着右边的一道石门说。
    这个老人很健谈,他和冯老师有说有笑,谈古论今,看来这个老人也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他们两个直谈到日落西山,也不愿罢休。
    “老人家,我还有些事情要办,我们改天再聊,好不好。”冯老师站起来说道。说着朝右边的朝门走去,到另外一处安排学生的住处。
    第二天,天麻麻亮,哨子嘘嘘嘘地响了起来。
    冯老师在院坝喊道:“同学们,赶紧起床,刷完牙,洗完脸,吃过早饭后,我们就要抗着锄头到山上去开荒了,请同学们动作快一点。”
    吃过饭后,我们来到山弯弯里,在一处荒坡坡上站定,学校负责人站在同学们面前讲道:“同学们,今天我们到这里来开荒,啊?那个同学问得好,我们是学生,为什么来这里开荒?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说:‘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他还说:‘从旧学校培养的学生,多数或大多数是能够同工农兵结合的,有些人并有所发明、创造,不过要在正确路线领导之下,由工农兵给他们以再教育,彻底改变旧思想。这样的知识分子,工农兵是欢迎的。’我们到这里来开荒,就是学校的一种革命,学校的教育革命,农业中学,学什么?就是学习农业生产知识麻,学习农业生产知识就得先学会开肯荒地。学会了农业生产知识以后,你们就掌握了农业生产知识,等到你们毕业以后,广大的贫下中农是欢迎你们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课就是开荒。”
    “哎!这一课太简单了,我们在家里就学的这一套,还用得着学校教吗?。”有大一点的同学提出了问题。
    “我就知道你们要提出这样的问题。”那个学校负责人继续讲道:“对于开荒这一课题,对于每一个生活在农村的你们来说,确实是一个太简单的问题。但是,为什么要学开荒,其实,我这个当老师的也不懂,也许这就是学问吧?就象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说的那样:‘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那么,我们就一边开荒,一边学习吧!”
    两个班的学生不过七八十人,学校负责人分好了荒地,又把学生分为几个小组,由大一点的同学担任组长,带领着自己的人员到划分好的圈地里开荒。捎带一点坡度的荒土里,站满了一排排的同学,各自站在边上起头挖土。
    在家里挖生土,有大人带着,可以偷懒。可在今天,大家都是同学,谁也不愿落后,挖下一砖土后,又用锄头抨细,抖去杂草,再继续挖。开始时大家都比较认真,可到后来,也不知道是那些同学的发明,几个几个的同学抬一大砖土,把土翻转后就再不管它,速度快,却好玩,很快就翻转了一大坡土。
    “哪里象这样挖土的?”
    “就是我们这里发明的。”
    “也不能把土翻转后扑倒就不管啦?起码也要抖一下草吧?”
    “你懂个球,老师都不懂的问题,你懂吗?”
    “那么,我们也不能马马虎虎啊?”
    “我们把土翻转就行了,怎么叫马虎?”
    “活路做的不细就叫马虎。我们都是农民的儿子,做事要讲良心,不能做对不起良心的事。”
    那边你一言我一语,争得脸红脖子粗,谁也不让谁,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些读书人,每一个都有说不清的理由,也不知道为什么光干活,不上课。我们这些考上中学的学子就学了一节课的阶级分析。
    十年的阶级分析,十年的阶级斗争,一直也没有搞清楚。
    那一年,我们直到把豌豆、蚕豆种上后才下山,后来,豌豆蚕豆长得怎样?无从知道。



    王世旭,乳名老万,家住太平铺邓家台。他的母亲和我的二伯母及我的岳母是亲姊妹,我和他一直保持着这种特殊的亲戚关系。他比我大好几岁,读农中二年级。
    每到星期六,我们都要一同回家,路过他家门口时,有时也要住上一宿才回家,有时干脆不回家。
    有几个星期天,我们都没有回去,万哥要我留下来给他做伴。陪他到对面的岩上去打柴。
    “开庆老弟,现在区公所食堂正差柴火,要我去砍点柴来卖给他们。”星期六放学后,万哥把我拉到旁边小声地说。
    “价格如何?”我问道。
    “七角钱一百斤,怎么样,干不干?”万哥追问道。
    “干!啷个不干呢!”我回答得很干脆。
    于是,我们到街上借来柴刀,顺着杨河溪沟的一条小路爬上对面的山脚下,现在的我对于攀崖走壁不在是什么难事了。
    我们来到山脚下,抬头望了望天,一朵朵白云向山顶的背后游去,没有多高,马上就可以抓住白云了,和它一同遨游太空。岩柴就在头顶上,就是够不着,还须加把油才能抓住岩柴。顺着山脚,找到了可以到岩上去的“路,”陡峭的石壁缝中长着青草,我们抓住青草,顺势往上攀登,终于来到了岩上。休息了一口气,从腰间取下柴刀,动手就砍。
    “老弟!你要小心抓紧岩柴,慢慢地砍,不要慌张。”万哥关心地说。
    “我还从没有爬到这样高的山上来砍柴,今天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我抓住一根岩柴说。
    “以后就多啰,只要你跟我一路。”万哥砍下一根柴,砍去桠枝,丢下岩去说。
    “我不懂,星期天你为什么总不爱回家?”我也砍下一根柴,丢下岩去问。
    “为了找零用钱讪,我和你不一样,你每月都有你父亲给你寄的五圆钱,我可要自己去找,家里可没有零用钱供我用。”万哥一边砍柴一边感慨地说。
    “可我们这样找钱太冒险了。”我望着万丈深渊的沟底说。
    “你看,格林这个地方,也只有这匹悬崖上,才有这种岩柴棒棒,不冒险能砍到这么好的岩柴棒棒吗?”万哥给我解释道。
    估计砍得差不多了,我们停了下来,休息一会儿,摸着峭壁,来到山脚。把所有的柴棒棒弄到一起,用葛藤捆成了四捆,顺着山沟沟的斜坡,把四捆柴滚下山坡来,相距百多米就到了杨河溪沟边,离学校也没多远。我们一人扛了一捆回到学校,再去扛第二捆,直接到区公所食堂,再扛学校那捆来区公所过秤,共计, 二百, 四十, 斤,, 差两分钱一块七毛钱,我们一人得了八毛五分钱。
    在格林半年的学旅生涯中,我和万哥既是亲戚又是朋友,象这样的事情,我们多次合作,多次分红,每次合作都很愉快。
    又是一个星期六,万哥又把我叫到一边,让我和他一起去供销社背山货,背到正安土产公司交货,一块钱一回,问我愿不愿意。我说这有什么不愿意的,不就是路远了点吗!
    万哥是有所准备的,只见他背着夹背(背篼),提着背杵,喊着我直奔供销社而去。
    格林供销社的山货品种繁多,什么橡子、红籽、五倍子;什么构皮、, 黄皮、杜仲皮;还有什么猫眼睛(珠)、天门冬等等,看得我们眼花缭乱。
    供销社的管理员对我们讲:“你们今天背五倍子,我给你们过了秤,开好票,背到县里,土产公司的人会把钱给你们的。但是,这些都是药材,, 你们在路上一定要格外小心。王世旭,这几个人和药材都交给你负责。”
    我们背着药材出来说:“没想到你王世旭还和供销社的人熟,怪不得你总是有生意做。”
    “我们得赶紧背两天生意,不然,等那些到北京见毛主席的人转来,就没有时间了。”万哥热情地对我们讲。
    “这是为什么?”我们不解地问。
    “你们想一想,能够见到毛主席的人能有几个?他们回来后,学校和区里还不忙几天吗?”万哥夸夸其谈地讲。
    “看不出来,你万哥还会分析形势呢!”我插言道。
    “不是我会分析,而是现在的趋势就是这样。你看我们学生不象学生,农民不象农民,做生意的又不象做生意的,一天都是运动,我们到象超级运动员呢。”万哥信口开河地说。
    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下午四点多钟才到达正安土产公司交货。交完货后,我到三姑妈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才回学校。



    果然,没过几天,到北京见毛主席的人回来了。从北京回来的人,带着无尚的光荣,在县里受到了县委县政府的亲切接待。学校和区委自然也不会慢待这些“英雄”们凯旋归来。
    “英雄”们组成了一个汇报团,要在全区召开一个万人大会。区公所忙做一团,赶紧下发通知,打电话到各个公社,要求各个生产大队、生产小队的社员们,后天都到格林区来参加万人大会。通知要求:每个公社、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都要举着红旗,敲锣打鼓地来,这是一个政治大会,每个公社都不能缺人,否则,后果自负。
    万人大会这天,晴空万里,格林的四周红旗招展。
    上午十点以后,春雷公社的书记带领着自己的队伍,举着红旗,敲着锣鼓,浩浩荡荡地进入了会场;太平公社的书记带领着自己的队伍,举着红旗,敲着锣鼓,浩浩荡荡地进入了会场;广大的、简平的、宝龙的、朝阳的、还有格林公社的书记们都带领着自己的队伍,举着红旗,敲着锣鼓,浩浩荡荡地进入了会场;各个机关,各所学校的负责人带领着自己的队伍进入了会场。空前的聚会,真有点象运动会的入场式,有条不紊,热闹非凡。
    高音喇叭里不时地传来山民们从来就没有听到过的歌曲:“红卫兵,红卫兵,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誓死捍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
    十二点钟,大会终于开始了。
    大会第一项:合唱《东方红》。
    “……毛主席,爱人民,他是我们的带路人,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咳哟领导我们向前进。”
    大会第二项:受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接见的红卫兵代表讲话。
    红卫兵代表(二年级的学生,记不清他的名字了,有十八九岁。)走到主席台前讲道:“同志们,乡亲们,十月十八日这天,我们遵义地区的红卫兵代表,受到了毛主席的亲切接见。(鼓掌,锣鼓雷鸣。)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神采奕奕地频频向我们挥手,我们遵义地区的红卫兵在英雄纪念碑旁挥动着毛主席语录本,心情无比激动地混合着天安门广场的人流,一遍又一遍地共同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我们遵义是革命的转折点,这个转折点,是毛主席领导我们走向胜利的转折点。这个转折点,是我们遵义人民的骄傲和自豪。因此,我们要紧跟毛主席,紧跟党中央,把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鼓掌)”
    大会第三项:区委书记讲话。
    区委书记走到主席台前,对着话筒官腔十足地大声讲道:“广大的社员同志们,你们好!今天,我们在这里隆重集会,欢迎受到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亲切接见的红卫兵凯旋归来。毛主席亲手点燃的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反帝防修,防资本主义复辟的大革命,使我们的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的大革命”。
    “八月十五日,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亲手写了《跑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进一步说明了这场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我们一定要紧跟毛主席,紧跟党中央,保卫我们的红色政权”。
    “今年以来,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频频接见红卫兵小将,并亲切地和红卫兵小将们交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意见。十月十八日这一天,毛主席亲切地接见了我们遵义地区的红卫兵代表,这是我们老区人民的光荣,是遵义人民的骄傲。”
    “全区的广大社员同志们,我们今天在这里隆重集会,庆祝这一光辉的幸福的时刻,永远记住这一天的历史,紧跟毛主席,把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保证我们的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鼓掌)
    大会第四项:各公社书记发言。
    公社书记们纷纷上台发言表态,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大会第五项: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散会)
    我们在学校闲着无事,二年级的同学多数都出去串联了,这个山沟沟里也时常有外地的红卫兵来宣传毛泽东思想。
    赶场天,外地的红卫兵把我们组织起来,到每个场口去截住赶场的山民们学习《毛主席语录》,要求他们背得才能放行,不然就是对毛主席的态度问题。
    山民们都怕红卫兵给扣帽子。所以,在各个山口或者路口的山民们都很卖力地学习《毛主席语录》: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也有不愿学习《毛主席语录》的,故意“捣乱。”那是深山里的山民,他们还不知道山外的变化,让他们游一下街就知道了。
    我们那个山口和其它山口一样,有“捣乱”的不愿意学习的山野之人和我们吵了起来:
    “我们一界山夫,啷个要学哪个?”
    “哎,这是毛主席的书哟,全国人民都在学呢,你为啷个不学。”
    “哎,小同志,我们哪里有时间学习吗?赶紧赶完场后就得回家干活路。”
    “不是没有时间,如果你不捣乱,你现在已经学会了两条了。这样你过了关,我们也好交差。”
    无奈之下,那个山民只好留在山口学习,直到他学会了,背熟了,才让他去赶场。
    又是星期六,我和万哥又背着山货进城去,交了山货后,我又住在三姑妈家。离吃晚饭还早,我到街上去闲逛了一圈,无意中看到了县体育场旁边的大字报专栏中写道:“打倒刘少奇”的标语。我感到很震惊,是谁有这么大的胆量,竟敢写出这样的口号,简直是不要命了。
    吃过晚饭,我又出门去,街灯呼闪呼闪的显得很昏暗,只有十字口的新华书店和百货大楼的楼顶上的霓虹灯闪烁着光芒,照得十字口如同白昼。
    十字口挤满了人群,这儿一帮,那儿一拨,唧唧喳喳地争吵个不休。
    “咳!你们的思想要转变过来,跟上革命的时代潮流。”
    “呸!我们啷个就没有跟上时代的潮流啊。”
    “呸!那你们啷个还在保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哪个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们不清楚。”
    “连中央都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纠出来打倒了,难道你们保的那些小当权派就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吗?就不会打倒吗?”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希望你们能够立马清醒过来,站在革命队伍这边来。”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我们也希望你们反戈一击,同我们一道站在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来。”
    十字街口的学生们、工人们、居民们、干部们挤在一起,嘴里发出滔滔不绝的辩论声,口若悬河,口水直喷到对方的脸上、身上。他们叉着腰,拍着掌,跺着脚,指着脸舌战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战胜不了谁,各执己见,谁对谁错,谁是谁非,难以分清。



    红卫兵在全国大串联,违法乱纪已成家常便饭,打、砸、抢的事件谁也管不着,贵阳、重庆、成都各大城市的武斗传到了山里,听说还动了枪炮。中央下令停止串联,复课闹革命。
    在格林读了一学期的书,只上了一节课,其余时间是在大面山开荒和闹革命。学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学到。说是中学生,还不如小学生呢。
    复课闹革命,等于我们成了冒牌初中生,又回到小学来重读六年级。一个文化大革命,我们成了真正的牺牲品。
    我们这些“高才”生分别从安场二中、格林农中回到了母校。出去了半年的同学又回来聚在一起,显得更加可亲可爱。
    在老师们的指导下,广大完小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八一八红卫兵造反兵团,”推选万大泽为团长,旺声宇为副团长,湛开庆为秘书长。凡属于参加这个组织的人必须交两毛钱到团部,由团部派人去城里订做红卫兵袖章。
    那个时候,还读什么书,工厂造反,农村造反,机关造反,学校造反,到处都是造反有理。从中央到地方,层层都有走资派,都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学校里,天天都有大字报要写,我可比他们要忙点,每天都要刻钢板字,印刷提纲,标语口号,抄写大字报,抄写完后还要张贴出去。
    学校操场正中搭起了高台,一场批判大会就要开始,逃到外面多年的右派分子,王老师被公社革命委员会抓捕,关押在公社的粮仓里,等待着革命群众的批斗。
    早上,学校静悄悄的,一场大战就要开始。
    天上乌云密布,似乎要下雨,天有不测风云啊。渐渐地已有人从四面八方涌向学校来,我们还在赶制尖尖帽的最后一道工序,画图写字。
    中午十二点钟,公社革委会主任宣布批判大会开始。
    主任用洪亮的声音喊道:“大会进行第一项:齐唱《东方红》。”
    “……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共产党,呼儿咳哟,哪里人民得解放。”
    “大会进行第二项: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押上台来,把右派分子王XX押上台来,把所有的四类分子押到台前来跪好。”
    王老师和大小走资派、当权派站在台上,他们都戴着尖尖帽,胸前都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XXX当权派,XXX走资派,右派分子王XX。全都九十度大弯腰,不准乱说乱动。
    恶作剧是学校小造反派们的拿手好戏,他们专门为右派分子王XX做了一顶又高又大的尖尖帽,当尖尖帽扣在王老师的头上后,他的儿子可不依了,冲上台去要给他父亲取下来,被台上的造反派抓个正着,弄在台上一起批斗。
    四类分子在台下整整齐齐地跪了两排,两腿绷得直直的,全都低着头,不准交头接耳,不准乱说乱动。
    “大会进行第三项:批斗开始。”
    “王XX,你身为人民教师,一九五七年你啷个要写反党文章?啊!”
    “那年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一年,我只是说了我的看法而已,并没有反党。”
    “既然你没有反党,那你啷个还要到处乱跑呢?”
    “我不跑,难道在家里等死吗?”
    “你看你,现在在这里都不老实,你是不是想给地主资本家翻天。”
    “我为啷个要翻天呢?我又凭哪样给地主资本家翻天呢?”
    “打倒右派分子王XX!”下面有人带领群众呼起了口号。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万XX!”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抓革命,促生产!”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
    批判大会持续了一个下午,山民们偷偷地溜出会场,回家忙他的生产去了。



    二伯家和接喜哥家都喂养了一头大水牯,这两头牛都膘肥体壮,一到农忙季节,都是生产队耕田耕地的好牛。这两头牛都能吃能喝,一大背青草倒到牛圈里,一会儿就吃得个精光,一大桶清水倒到牛槽里,一口气就喝得个精光。两家的牛都要专人喂养。两头牛都爱争强好胜,见面就打架,有时闻到声音也会毛躁不安,圈门一开,就会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去挑战,弄得放牛娃儿毫无办法,只好哭着求助于大人
    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蓝蓝的天边飘着几朵白云,挂在远处的大青山上,大青山下层层的梯田象美丽的花盘,花盘里盛满了绿油油的麦苗儿、黄黄的花儿。火红的杜鹃花儿、粉红的山桃花儿、洁白的桐籽花儿以及各种颜色的花儿把四面青山装扮一新,座座青山都是绿色的世界,花儿的海洋。
    两头水牯本不在一个山头啃青,它们各有阵地,各有山头,各有自己美好的家园。可它们并不满足,红着眼睛,喘着粗气,准备格斗,再战辉煌。
    有一天,一头牛在马桑林放牧,另一头牛在水黄树放牧,也是冤家路窄,棋逢对手,隔着袤二嘴远也决不放过决斗的机会。
    一头牛从马桑林嗯儿嗯儿地叫着朝着水黄树奔去,另一头牛从水黄树也嗯儿嗯儿地叫着朝马桑林奔去,四条腿前呼后拥,发着中古朝着中间驶来。“轰!”两对牛角撞在了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八条腿蹬着,牛头顶着牛头,喘着粗气,四只牛角就象四把锋利的利剑,挥舞自如,双方都杀红了眼,不把对方打下去决不罢休。
    这场战争打了多少个回合?不知道。直到日落西山,大家都精疲力尽了,双方才休战。
    这种战争时有发生,两家的主人都特别小心,尽量避开锋芒,减少它们的体力消耗。可它们十天半月不打一次,就不舒服。
    又是农忙季节,二伯起来特别早,站在自家的阶沿坎上对着屋里的接喜哥大声喊道:“接喜,你起来后,牵你的牛去当门犁长田那丘田,要得不?”
    “要得!”接喜哥爽快地大声回答道。
    “那我先牵着我的牛去火亮弯啰,你千万要记住喔!”二伯嘱咐他说。
    “晓得啦。”接喜哥出门整理着衣服回答道。
    火亮弯距当门长田将近华里路,为了避开两头牛的争斗,它们各在一边喘着粗气,埋头苦干,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再打一场胜仗。眼看就要吃午饭了,刚解下枷担,两头牛都发起了中古,飞快地朝着对方冲去。水田哗地分开一条路,没有来得及收割的麦子和菜子也纷纷让路,倒下一片。两头牛都红着眼睛,喘着粗气飞奔过去,刚到中间,四角相对,不由分说就打了起来。
    这个时候,两边的主人都拼命想制止这场战争,但愿它们不要继续打下去,可牛脾气上来,谁能制止下来?眼鼓鼓的看着干着急。
    “接喜,你把你那头牛的牛绳拽到起。”二伯拽着他的牛绳说。
    “拽到起的讪,您的拽好没有。”接喜哥拽好牛绳说。
    他们叔侄二人协调好动作,各拉着一头牛分别朝两边拽。两头牛还是红着眼睛,不顾自己的鼻子疼痛,还想继续征战。幸好有人来帮忙,在两头牛的屁股上各抽了几下,才恋恋不舍地放弃这场战争,喘着粗气,红着眼睛,跟在各自的主人的后面,回到自己的牛圈里。
    二伯家那头牛红着眼睛,喘着粗气,不服气地在圈里转了一圈,对着二伯的胯部就是一角举了起来,又把他放在牛圈里的牛粪上,二伯麻木得不知到喊叫,多亏旁边的人员眼疾手快,救起了二伯。
    鲜血染红了二伯的下身和裤子,也不知道是谁给他止住血,幺叔和接喜哥顾不及吃午饭,赶忙砍来竹子,找来竹椅,绑好担架。生产队长开维哥安排人员把二伯抬进县城里,住进县人民医院。



    二伯被牛打伤以后,弟兄叔侄们抬了四十里的山路,住进了县人民医院,治好了伤口,出院后没有多久,又病倒了。经医院医生诊断检查是心藏病,在县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不见好转,只好出院治疗。
    在那段时间里,开谱哥已经到铁路上当工人去了几个月。二伯病到了,我的年纪虽小,两家的担子很自然地落一部分在我的肩上。为了寻医找药,我不知在正安、安场、格林,河那边的大弯,隆兴徒步跑了多少个来回。
    有一天中午,二伯母过来对我讲:“正奎,今天又要辛苦你跑一趟,到河那边去,把邓姑爷请来给你二伯看一看,是啷个的?”
    “要得!有哪样辛苦不辛苦的哟,我不去还有那个去呢?”我痛痛快快地接受了二伯母的请求,急忙起身向河那边跑去。
    河那边的大弯,就在火烧岩的豹子孔下面,长岭冈一眼可以看到那个村庄。从家里到那边,需要下五里到河边,过河后,又要上五里才能到达大弯,真是一上一下,崎岖难走。
    由于是底下的亲戚,平时很少走动,我不认识这条路,也不认识邓姑爷。
    走到大弯附近,已是晌午时节,泥宁的农家小院炊烟袅袅。一条大黄狗挡住我的去路,汪汪地叫个不停。一个小姑娘听到狗的叫声,急忙出屋来,把大黄狗招呼开,有礼貌地招呼道:“你这个哥哥要到那里去?”
    “要到大弯去,不知是不是这条路?”怕狗咬着,我站着不动地问道。
    “你到大弯去做啷个?”小姑娘把狗赶开问道。
    “我接邓医师到长岭冈给我二伯看病。”我回答道。
    “哈哈哈,真是大水冲到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呀,你是不是接我爹去给高点的二舅望病?快快进屋歇一歇,一会儿我去喊我爹回来,吃了晌午,跟你一起去。”小姑娘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我跟着小姑娘走进屋里,碧花大孃正在灶门前燃火做饭,双眼被烟子熏的睁不开,没有看到我进屋。
    “大孃,您好!”我赶紧喊了一声。
    “哎哟,是高点的正奎吗?是哪股风把你给吹来了,都这么大了,你到我们家来做哪样哟?”碧花大孃一边传火一边招呼道。
    于是,我把二伯的病情告诉了她,并来接邓姑爷去长岭冈。正是栽秧季节,农村的活路是忙不开的,邓姑爷从田里回来听说此事后说:“救死扶伤是我们当医生的品德,就是秧子搭在田坎上也要先去给病人治病。”
    吃完晌午饭,邓姑爷义不容辞地跟着我一起来到长岭冈,到家后,天已经黑了。
    农历五月,山里的端阳雨下个不止,头天晚上,二伯母过来对我说:“看来还要你去跑一趟,河里又涨了水,怎么办呢?”
    “不就是下点雨,河的涨水了吗?二伯的病情又严重,需要进城去一趟,给二伯抓药,这有那样要不倒台的,我明天一早进城去就是了。”我爽爽快快地回答了二伯母的问题。
    第二天一早,我随便吃点东西,拿着雨伞进城去了,到城里三姑妈家已经是十点钟了。
    走进屋里刚坐下来,三姑妈问道:“你二伯的病情如何?”
    “药已经吃完了,我就是专程来给二伯抓药的。”我回答道。
    我和三姑妈正摆谈着,桃姐从文化馆过来问道:“今天又不赶场,他二舅来得这个早,是不是我爹的病情加重了?”
    “那到不是,只是药吃完了,我是来给二伯抓药的。”我平静地回答桃姐的问话。
    “那我们赶紧到医院去抓药。”桃姐拉着我的手就要走。
    “我烧的水都要开了,等我煮两根面条给他吃了再去。”三姑妈赶紧说。
    “等一会儿回来再吃。”我和桃姐边走边说。
    桃姐在医院门诊挂了号,给医生详细介绍了二伯的病情,只见医生拿出处方笺,在纸上写道:
    “熟地黄8两 山萸肉4两 淮山药4两 丹皮3两 茯苓3两 泽泻3两 熟附子1两 肉桂1两。”
    开完方子后,医生说:“他这种病,是一种富贵病,要吃得好,休息得好才行。你们去抓药吧!”
    在药房抓药时,药剂师说,还差一味药,要格林才有。抓好药后,回到三姑妈家里,我赶紧吃点饭,抓紧时间跑格林。
    我马不停蹄地往格林跑,来到渔塘,滔滔江水淹没了轮渡,江边只有一只三板船靠在河那边。我站在岸边,双手拢在嘴上向着江那边高声喊道:“船—老—板—在—家—不,请—过—来—划—我—过—河—啊!”
    过了一会儿,船老板走了出来,向着河边走来,拿着船浆上了三板船,迅速地向上游划出去两三百公尺,船在江心猛然掉头向下游急速冲来,在我面前猛然刹住,船老板熟练的动作把我给惊呆了,看傻了。直到船老板招呼我才回过神来。
    我真有点后悔不该上船来,这滔滔江水弄得我头昏脑胀,生怕掉进这滚滚的江河里,葬身鱼腹。我把双眼闭的紧紧的,船老板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到。只有江水的哗哗声和耳边的风声。
    “哎!下船了!”船老板大呵一声,我才从梦中醒来。
    我从格林回来,还是这个船老板送我过河,回到家里,已是黄昏时分。
    九月间的季节正是梅雨季节。
    我在香树林二姑妈家,吃完万姑爷的生日酒回来,母亲已经出门了。我到高架上抱来糯谷草,骑在草鞋凳上,把绳子套在腰上,再把打草鞋的绳子套在凳子的双耳上,而后把绳尾套在腰上的绳子上,分为一边两股的绳子,开始编草鞋。
    社强在旁边看着我打草鞋。
    二伯带着病走了过来,指点我打草鞋的方法,左边的耳子该安在什么位子,右边的耳子怎样安,最后怎样收尾。虽然在病中,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洪亮,对我的要求还是那样严厉。
    晌午十分,女人们都从坡上回来了,煮饭的动作数二伯母最快。我和母亲把红苕倒在二伯家门口的大木盆里,用红苕刮刮冲洗红苕,发觉二伯有些异常。
    “妈!您看,二伯的瞌睡好大哟!啷个多苍蝇爬在脸上都不晓得打。”我指着二伯睡的方向说。
    母亲转过头来,看着屋里的病人。病人睡得很熟,很香,苍蝇密密麻麻地包满了整个脸部。二伯母为二伯煮的罗锅稀饭已经好了。
    “容二,喊你屋德爹醒一醒,吃点稀饭。”二伯母一边铲着稀饭,一边说。
    容二大嫂刚好来包火,从这边小屋走过那边小屋喊道:“德爹,德爹!醒一醒,该吃饭了。”
    容二大嫂喊了几声,没有反应。我赶紧进屋去喊叫二伯,没有反应。家里所有的人都在喊叫,没有反应。
    天空灰蒙灰蒙的,青山依旧巍峨。二伯再也不会答应我们,他永远长眠在这大山的深处,伴随着大山的花开花落。他没有死,他的身影永远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过了一个月,父亲来信说,他所的在部队,从沈阳军区调往成都军区来三支两军,部队就驻扎在邛崃县桑园机场,没时间探亲,要母亲到部队去。母亲要我在家里好好照顾爷爷,看好家,把自家的洋芋红苕挖回家来,还要把猪牛喂养好。安排好家务,带着妹妹到成都去了。
    我在家里,既要照顾好爷爷的生活,又要到坡上去挖洋芋红苕,还要喂猪喂牛,真的辛苦。山里十月间的天气本来就冷,天天都要下点毛毛雨就更冷了。落雨天,上大弯的路都是黄泥巴路,滑得很。
    有一天早上起来,天上下着毛毛细雨,火炉上煮着祖孙二人的饭,我在灶门前把柴火往灶孔里加,煮着大锅里的猪草,尽量早一点吃饭,早点出门去多干点活,把土里的红苕挖回来,窖起来。
    吃完饭后,雨住了,爷爷还是到二伯母家烤火,我把猪喂饱之后,才背着背篼,扛着锄头,上大弯去挖红苕。大弯的红苕土是才开的荒土,栽的红苕也不怎么好。不过,苕叶还可以。我把苕叶割了以后,赶紧挖红苕,挖了半天也没有挖到一背,只好背着半背红苕,收了尖回苕叶回家。雨天的黄泥巴路是特别滑的。我穿着母亲的那双雨靴沾满了黄泥,拖不动脚,甩不掉泥,走到姥姥时,路上更是寸步难行,一不小心,从上面一人多高的土坎上连人带背篼一起摔了下来,疼得我怎么也爬不起来,我只好丢下背篼,一瘸一拐地空手回家,正好接喜哥在家里,我叫他帮我把姥姥上的红苕背回家来。
    接喜哥帮我背回来后,赶忙把我的裤脚挽起来,看了看我的腿说:“腿上有淤血,打个扎角就会好的。”
    “要几天才能好呢?”我焦急地问道。
    “要不了几天就会好的。二天象这样的天气你要少背点,也可以分做两次背麻,不要做些傻活路。”接喜哥关切地说。
    我在家里忙这忙那,没有一点空闲,年猪很快就肥了,我在岩上请来杀猪匠,把猪杀了。二伯母帮我用盐腌好,放在大木盆里,等到六七天后,从盆里取出来,挂在灶门前的楼桴上,任凭烟熏火烤,便成了腊肉。
    腊月间,出去一年多的开谱哥回来了,他有说有笑,还学会吹笛子,悠扬的邦笛声震荡着长岭冈的上空,山雀有节奏地围绕着老房子转起了圈圈,唧唧喳喳地吵闹着,一会儿又飞下地来翩翩起舞。
    “你在渡口那个地方,啷个又跑到四叔那里去了?”容三大嫂一边吃饭,一边敲了一下碗的边边说。
    “昆明和成都,两边都不通铁路,都要坐汽车。四叔给我写信说,他们部队已从东北调到成都支左。所以,我从雅安绕道到邛崃去看望他老人家。”开铺哥喝了一口菜汤回答道。
    “那你四婶在那里好不?”二伯母坐在一旁吃着饭问道。
    “过几天四叔就要回来接正奎去成都。”开谱哥放下碗,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抹了一下嘴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开谱哥的饭量小得不如一个大姑娘,以前在家时,每顿要吃七八大碗的角色,现在却吃一两小碗饭就不吃了。
    “你看你大哥才出去一年就变了,把肚皮都变小了,连吃饭都不行了。”容三大嫂看着我,开玩笑地说。
    “你以为哪个都象在屋头那个样子吗?顿顿都是酸菜萝卜菜,又没得一点点油水,肚皮一天到黑都是空腔腔,越吃肚皮越大,活象个怀胎妇人。”开谱哥逗着容三大嫂说。
    “正奎,还是你屋一家人有福气哟。”二伯母面带笑容地逗我说。
    开谱哥回来也象父亲回来一样,给老房子的人带来了欢笑,几家人常常聚在一起,摆谈这一年多的变化。
    没过几天,父亲果然回来了。
    离过年还有十多天,父亲抓紧时间办理迁移户口,把家里的粮食,还有锅瓢碗盏,一点不留地给了幺叔。一头猪的肉,只留了一二十斤腊肉,其余的全部送给幺叔家。
    过年这天,他把几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部聚在我们家的堂屋里,端起酒碗大声说道:“今年,我很喜欢回来过这个年,和一大家人团聚在一起,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过这个年。你们都知道,正奎的妈妈现在在成都过得很好,带着凤霞不愿意回来了。所以,过了这个年,我就把正奎接到成都去,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让孝奎继续在平坝读书。那么,我走了以后,对于怎样照顾父亲的问题,我要作一个交代。现在二哥不在,我回部队以后,请幺兄弟替我照顾好父亲。在这里,我先敬你一杯!”
    弟兄二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父亲接着说:“我家里那么多东西全都送给你,我想,就是让你把父亲照顾好,只要你细心地服侍好父亲,我这个当哥哥的决不会忘记你。我也希望,我们这一大家人要团结互助,来来来,大家都举起碗来,为一家人和睦相处干杯!”
    大家都站了起来,碗碟碰得叮叮当当地响,嘻嘻哈哈地开怀大笑,这笑声震得大山跟着回应。
    过完年,父亲打点好行装,走到爷爷身边含着泪说:“爹,我走了,您的生活起居,我都给幺兄弟交代清楚了,您就安心在他那里住吧。”
    “你安心在部队干你的工作,不必为我担心,我相信他们会把我照顾好的。”爷爷拄着拐棍,躬着背说。
    碧霞表姐和柳容为了送我们,头一天就来到我家。我和哥哥都背着东西,在横路上等着父亲,父亲正在和爷爷话别。
    太阳露出了笑脸,照耀着群山,满山遍野的红籽在朝阳的照射下,红彤彤的映红了东边的天,啊!好美的一幅画啊!
    再见吧!亲爱的父老乡亲们!
    再见吧!亲爱的桂花林!
    再见吧!亲爱的大山!
    再见吧!亲爱的家乡!


尾声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儿时的记忆常常在我的脑海里翻滚,家乡的每一座山,都雄伟高大。每一条小路,都崎岖难走。每一根小草,都不怕你任意践踏。甚至每一朵小花,都鲜艳无比。每一段故事,都特别动听感人。
    我离开长岭冈后,跟着父亲到了成都。文革期间的大都市,满街的大字报,晚上住在军人招待所里,嗖嗖的冷枪弹的声音老在耳边响个不停。到处都在搞武斗,大街上一片混乱,造反派们明目张胆地到军营里抢枪,部队首长没办法,下令把所有的枪都藏起来,或者把枪栓下掉,也藏起来了。当兵的没有了枪,还算个兵的吗?
    书是读不成了,过了“五一”国际劳动节,父亲把我送到部队农场的一个连队里去当黑兵。直到一九六八年年底,部队才有指标招兵,我们这一批军队干部子弟才应征入伍,我才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在部队干了几年,复员后,到攀枝花当了一名炼钢工人。直到一九八二年才调回老家交通局工作。
    在县城里工作,回老家的机会就多了,每次回去的感受都不一样,每次回去都感觉多了一点什么?又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二00四年夏天,我和哥哥一起又回到了家乡,站在桂花树的遗址旁边,心潮澎拜,回到遵义后久久不能平静,作下《忆故乡桂花林十章》:
祖辈亲栽传桂林,
香瓢一寨人欢腾。
枝繁叶茂冠如盖,
独秀山川风景明。

遥想当年竹马童,
摔交打斗桂花丛。
下河上树比能耐,
转眼尽皆白头翁。

桂树沧桑几百年?
人间笑看换新天。
老逢盛世喜开放,
祖辈家风代代传。

祖父杖藜丹桂林,
铺开宣纸诉衷情。
古稀尚谱传家册,
展卷回回倍觉亲。

告别乡亲去投军,
转来不见桂花林。
山村已改旧时貌,
令我伤心失魄魂。

每到家乡怀故园,
儿童争抢桂花钱。
田蛙唱罢听蝉唱,
甜蜜生活唱不完。

月中丹桂人间有,
天上嫦娥梦断魂。
羡慕人间村子美,
春风再度桂花林。

每逢八月桂花香,
美味家肴共举觞。
喜庆欢歌收五谷,
家家户户满粮仓。

桂花美酒溢而甜,
醇厚民风待客贤。
杯酒言欢良种荐,
来年必定大丰收。

蓊郁葱茏丹桂美,
故乡绿化赖其成。
满山松柏桃李桂,
齐赞退耕政策行。

二00六年元月于柳杉书斋初稿
努力的生活
发表于 2008-5-23 23:5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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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文字多了我不能发表,为什么你能,就算是你这样的格式却需要审核?
上淘宝网搜索店铺:超酷网络购物中心
发表于 2013-2-13 01:5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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