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散文] 正安人的春节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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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霖

似乎是从尹珍开始,正安人就朝外走,一直走了两千年;也似乎是从尹珍伊始,走出去的正安人,又匆匆往回走着,一直走了两千年。
特别是这30多年来,正安人急急匆匆地往外走,他们似乎是在拼命追赶什么?又似乎是在拼命摆脱什么?
走出去的正安人,一到过年时节,又不断地往回走,回到正安。他们似乎是在急着找寻什么?又似乎是在永远惦念什么?
出去,回来,又出去,又回来……
这两股方向完全相反的洪流,只在每年春节这时间节点上,交汇一次。
出去,回来,又出去,又回来……
这是一条路?还是两条路?
若是两条路,这两条路会在春节交遇,然后打个结。
每年,过年后出去,过年时又回来,然后过年。过年,似乎成了他们心上的一个结。
每年打个结,一辈子下来,他们的人生就被春节织成了一个一个的结。一铺开,就成了一张网;一念想,就成了一个茧。
很多人在他乡老去,一直不能破解这张网;很多人在故乡寿终,也一直没能破解这个茧。
面对春节这个结,他们想找到解开这个结的密码。
春节密码。

回家过年,是漂泊的正安人自我修复和疗慰的密码

一进腊月,在正安乡间的小路上,总会有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牵着朝霞般的姑娘,扛着大包小包,匆匆而又欢笑着,朝山坡上那间老房子走去;有些已经是老年人了,也背着大包小包,朝着一个叫老家的地方急步前行;他们都走得很急,似乎在追赶着什么?又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但是,他们都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朝着一个叫老家的地方不停地走,只为回去过一个节日,春节。他们叫过年。
其实,只要是中国人,无论身处地球的哪个角落,纵使海角天涯,总是对农历正月初一的“春节”,有着不可替代也无法忘记的记忆和期盼。这个绵延2000余年的大节日,被我们民族赋予了太多的寄托:国运的昌隆、家族的凝聚、神灵的护佑、理想的追求、精神的丰满……甚至荒草堆里的那座祖坟。
从30多年前的正安“三百娘子军下广东”,让正安人和全中国人一起,经历了历史上更大规模的迁徙流变。
一代、两代、三代正安人,离开年迈父母,离开待哺的孩子,离开村头那口苦水井,离开坡上那座祖坟,背起布袋缝成的行囊,或是扛着一床铺盖,带一包自家田里打的米,和自家杀的猪肉,毛着头,慌着神,淌着汗,就随着决堤一般的人流,朝外面的世界奔涌。
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他们在外面流汗流血,打拼奋斗。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老家的父母,变成了荒坟;年幼的孩子,长成了大人;他们追寻到了一些机会,挣到了一个钱财,感觉到了一点成功。但,很多夜晚,他们自己听到自己在快速地老去。有一个声音在越来越强地朝自己呼唤:
回家。
他们抬走匆匆的脚步,朝着老家的方向。那里有被他们疏远了但永远不能遗忘的家庭、先辈、家族和祖坟,他们希望在血脉的追忆和凝聚中,重建一个家园,心灵家园。
他们想找到一代人两代人漂泊之后的慰藉之路,毕竟,有时候,跑得越远,心上越空。
有钱无钱,回家过年。有人无人,看看祖坟。
也许可以让这一代饱经迷茫和诱惑的心灵,找到精神家园一样的皈依;也许可以让这一代饱受漂泊和挫折的身体,得到一丝母亲的被窝儿一样的温暖和慰藉。
回家过年,是远方的正安人自我修复和疗慰的密码。

自己从哪里来,去了哪里?

我老妈离老家其实也只有几十里路,出来才十多年,但她一天都在与老家的人保持着联系,电话或是口信,传说或是传言,甚至是谣言,她都信着,证实着,打听着。
老家哪家娶儿媳妇了,哪家盖房子了,哪家猪得瘟病了,甚至哪家赶场进了一趟屋了,她都知道着,高兴着。
有回老家的时候她不晕车,眼睛一直朝着车窗外面盯着,路边的草又长高了,树又长粗了,以前这儿是田,哪根树下长老木菌,她数着数着,就到了。
陪儿女都在外面的孤老头抹一脸泪,拉着手说一通话,又各人说各人的。别人说:孙女还支得动吧?她说,好,还不走尿。总有说不完的话儿,拉着手就不松开,可劲地摇,摇半天,也不松开。总要到老屋门前走几圈,捡捡老屋坝子里的树叶,摸摸老屋门槛上的青苔,还有那些埋路的荒草。
老家有人办酒席,老妈总要去。省着钱,不吃早餐,也要送人亲。说怕自己死的时候,老家没有人来凑份子。她认为只有那些人才是自己亲人,送自己才会哭着闹着笑着,自己才走得安心。“城里人只晓得坐在殡仪馆打麻将,看起闹热,过起淡白。”
老家的树或是草,她依然记得,只是不再是她认识的模样了。
过年,老妈必须回老家。回老俭坪桃家屋基的那个老家。看看山坡上的两座祖坟。
“这是你们外公外婆,我就是从这里嫁出去的。”老妈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去了哪里。

中国人以家庭伦理为核心的生活方式,是应该保留的根。

30余年来,正安人出去了,又回来了,又出去,又回来……
在此过程中,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在经历着断裂与绵延、故乡与他乡、漠然与眷恋。
在故乡与异乡之间,一些人会在远方城市的高楼中想念自己村里的小屋,想念他那依然烧着柴火的土灶,这一点永远不能改变。
一些年岁大的远行者,被时空尴尬地卡在远方与正安之间,不管身处哪里,他们都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故乡,还是异乡?
但是真的回到家乡正安,他们又感觉到种种不适,路窄了,田荒了,找钱的门路少了,不久就慌了神。他们只有又出去,出去后又开始思念高高的天楼山和清清的芙蓉江。如果长时间不回去看看,可能就慢慢淡忘了,但是又不甘心。然而等到他们回到家乡,却发现老家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年三十晚上,去祖坟烧纸,灯火在每个坟头上闪烁,灯前跪拜着和先人们说说话。
父母在,不远游。然而,格林盆泥坝原来三四百人,现在只留下不到一百人在家。
很多屋顶长了草,街沿坎起了青苔。
没有父母的地方,终不是家园。他们黄昏时遥望着高楼里的点点灯火,感慨着没有一盏属于自己。
过年只剩下在家里的感觉,而你的父母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
于是在外的正安人,不管有钱无钱,都要在年夜饭前赶回正安,陪母亲过年。
至少要让孩子们感受到,中国人以家庭伦理为核心的生活方式,是自己应该保留的根。

爱的迁徙,路再远,只要有人走,就不远

腊月水土贵三分。
走进腊月,我们似乎都听到了新年的脚步声,乡村的腊月如一卷水墨画,总是唤醒人们沉积心底的乡思,升腾起一种执着的信念。
在乡村人的心中,腊月,就像一盆不灭的炭火,燃烧着激情,点燃着希望,慰藉着心灵。
家里的父母,一进腊月,每天不停地扳着指头,盘算着孩子们的归期。
家里的孩子,一进腊月,就咬着手指,眨着眼睛,呆呆地望着门前那条小路。
山道就像随手撒出去的无数根瓜藤。曲曲折折,若隐若现。那些炊烟四起的村落,此时就像    结在瓜藤上的果实。乡村路连起了一家家的牵挂,一家家的喜怒哀乐,以及流动不息的血缘。
山再大,只要有路,就不会寂寞;路再远,只要有人,就不会孤独,不会遥远。路让星落棋布的村民连成一体。
只有腊月,让乡村路复活,流动着色彩,流淌着欢笑;冬开让乡村褪去了缤纷,过年又让乡村恢复了灿烂。只要山梁上一声吆喝,便到处都有朗朗的回应。
迁徙的路,虽然远,虽然苦,虽然难,但路的那头,是家,是父母,是孩子,是亲情,是爱,是根。
是爱,让远方的正安人,走在了回家过年的路上。

城市虽好,没有祖坟

我们出去了,走进了城市,其实并没有城市归属感。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我们回来了,回到了老家,但是我们已经没有了土地归属感。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也许只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但是,远离祖先,也就远离了皈依。
这是在外正安人的心声。
很多出去的人,回来后就热心于修家谱。想弄清楚自己的家族是什么样。一本家谱就是一个家族的历史,家族中长辈的生平以及祖训都记录在案,家谱里记载着大量风土人情、人物事迹、历史掌故、碑文墓葬、诗词书法等,这些都具有文史价值。宗谱记载家族文化以及族约,续修家谱不但可以让子孙后代了解祖宗辈分,还可以让失散在外的族人通过家谱寻到根。尊崇祖先,实际上是在找自己是谁。
年关将至,40岁的小方,老家在格林,感觉回家的鼓点越敲越紧。
他在广州,离乡20余年,家乡从“穷山恶水”变成了“风景优美”,可他还是认为,能回得去的自己才是真的自己。他年年回家过年。
在祖坟前,烧纸,烧香,之后一大家子跪着向祖宗磕头,放鞭炮。
走这么个仪式,实际上是一个认同,找到自己是谁。
基于这个原因,小方觉得在城市里年的味道没有农村里好,因为城里没有祖坟。
回家唤起了小方最淳朴的生活体验:有时候回到家里面真想就不走了,舒服,花不了多少钱,不需要你去挣取多大的功业。可是,呆久了却又想回到沸腾的生活里面。
过了年,乡村又留下一个空壳。

慎终追远乃厚德之道,淡化祖先是薄德之途。让生命饱满,是祖先和子孙共同的要求。

春节寻根问祖的背后,是民间对自我身份的追索、是对宗族亲友的探寻、是对教化传统的绵延、是社会重构的表现。
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2年)开始,以夏历正月初一为岁首,从此中国人都在农历正月初一过新年。中国人过年,已经二千多年了。
有人说,春节的传统信仰,是敬天和崇祖。
敬天,多少带有敬畏和功利的心态。
崇祖,则主要是慎终追远的传统。
先民一直认为,人死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即使有人相信死后会重新投胎,但他们的灵魂依然会回来。所以对祖先的祭祀和贡献是经常性的,季节性的。而最隆重的一次,是新年前后的祭祖——家庭的和宗族的。
在中国的农业社会,新年正处于秋收以后的农闲季节,人们既有充分的时间与人力准备和操办,也有丰盛的酒水食品作为祭品。由于祖先的灵魂只能在特定的时间和场合才能回来,家庭的全部成员就必须在除夕前聚集,一起祭拜。否则不仅是对祖先的不敬不孝,还可能得不到诸神庇佑,甚至招致上天的惩罚。相比之下,合家团聚以及节日的吃喝玩乐还是其次的。这就是游子无论贫富贵贱,都急于在除夕前赶回故乡的原因。有钱无钱,回家过年。万不得已在外过年的人,也必须遥祭祖先,但总弥补不了不能合家祭祖的缺憾。
曾几何时,当隆重的祭祖活动,被当作封建迷信破除后,春节只剩下家人团聚和吃喝玩乐。没有了深度。
而近些年来,随着农村生活的改善,曾经只有过年才吃得到的食物,曾经只有过年才穿得起的衣服,曾经只有过年才能得到的休闲玩乐,在平常的日子里,就吃腻了,就穿旧了,就玩过了,就乐过了,于是过年,缺失了一大块吸引力。
特别是近年来,信息和运输的发达和高速交通的普及,远天远地被缩短成以小时计算的圈儿,想见就见想聚就聚;家书抵万金被换成了想看就看想听就听。大年三十的合家团聚,失去了稀缺性,也就失去了魅力。甚至出现的网上祭祖网上拜年,让回家过年不再是唯一的选择。
于是有人担心,春节还会有信仰意义吗?还是敬天崇祖吗?
其实,每年数以亿计的中国人从世界各地回家过年,已经作了肯定的回答。
正安人背井离乡,保留下的,是他们的信仰和对祖宗的怀念。
人是否必须有某种超越性信仰?无此信仰,健全的社会秩序有没有可能维系?这是古往今来哲人思考的终极问题。
传统中国人是有强烈的宗教信仰倾向的:天道信仰带有强烈的政治性,通常由最高统治者祭天。比如祭祀名山大川。元是天地之始,春是四季之始,正月是十二月之始。一年中最为重要的祭祀活动都在此期间进行。还有民间信仰、基于万物有灵论的神灵崇拜,比如门神崇拜、灶神崇拜、财神崇拜等。春节期间,人们会祭祀这些神灵,祈求幸福。不过,对普通人来说,春节期间最为重要的宗教活动还是祭祀祖先。
祖先崇拜起源甚早,宋明以降,已形成今日人们所看到的祖先崇拜的各种礼俗,以春节为重头戏所在。祖先崇拜是中国人安身立命的一种重要机制。肉身的生命是短暂的,生命的消逝是令人恐惧的。如果死亡是一了百了,那生命就没有任何意义。而不能感受到生命之意义的个体,必然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进而对他人的生命不负责任,对社会不负责任,社会秩序将因此而溃散。对于并不信仰绝对的上帝的中国人来说,祖先崇拜让必死的肉身获得了永恒性。
由此,个体会约束自己的行为,而这一点乃是德行的前提。如果社会中每个人都能自我约束,自然会形成一种优良的社会秩序。
慎终追远乃厚德之道,祖先崇拜的淡化,当然就是薄德之途。每多时候社会秩序的紧张乃至冲突,与此大有干系。
有人会说,祖先崇拜趋于淡化的根源是经济、社会结构的剧烈变动。历史上,祖先崇拜最为浓烈的时代,也正是中国经济大规模商业化之后。而商业化最发达的地区,如明清时的徽州,正是祖先崇拜最盛的地区。商业未必冲淡信仰,有时恰恰相反,祖先崇拜恰是人们对商业性社会人情淡薄、保持共同体意识而创生、维持的一种文化、社会机制。
因此,当代中国文化与社会重建的难题,不仅仅在于外在的经济、社会结构的变化,而在于    人们是否具有文化自觉意识和责任感。
哦,正安人拼命赶回家过年,原来是一种文化自觉意识的呼唤,是一种慎终追远的责任感。
怀念自己的先人,记住自己的祖坟,因为,我们的生命是从遥远的祖先那里传承下来的,我们有责任将其向着未来一直传承下去。只有这样,我们这个人,我们这个生命,才能突破“这辈子”,才能突破当下时间的局限,置于从过去的祖先到未来的子子孙孙的永恒时间之流中。慎终追远,民德归厚。诚心地祭祀祖先,意味着我们清楚,自己乃是时间之流中的一个环节,乃是时间性共同体中的一员。“我这个人”的个体生存,因此而具有了意义:个体的肉身承载着家族的价值,“我”这个环节的缺乏,意味着家族价值传承的中断。因此,我们每一个小小的个体,都必须善待自己的生命,让生命饱满,这是祖先和子孙共同的要求。

“我必须要生活得更好,祖先才会放心,子孙才能饱满。”正安人不顾一切要出去。
“我要回去给祖坟烧柱香,我想让祖先知道,我善待着自己的生命,我努力地想让生命饱满,我们家族价值的传承,决不能在我这个环节中断。即使我没能成功,但我流过血,流过汗,我努力了,可以告慰祖先在天之灵;我没有忘记自己的根,虽然我没能成功,但我努力成人,祖先有眼,人各有命,我越大无愧于子孙。”
于是,正安人又不顾一切地回来,回来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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