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落——秦岭

　　■ 秦岭

一年一度的桐花，在春夏之交的季节相约绽放。今年的桐花似乎比往年要开得早一些，在细雨纷飞的清明时节，地势低洼处的桐树已经挂满了花蕾，在稍寒的春风里颤颤巍巍地伸出头四处张望。天气乍暖还寒，村民们还裹着厚厚的衣裳，漫山的桐子树在雨雾弥漫的山峦发出吱吱的低吟，期待着阳光来临，盼望绿叶盖日、繁花满枝。

期待不会太久，大概是一周之后，在桐树经历了“冻桐花”的艰难岁月过后，一个阳光明媚、芳菲竞艳的早晨，正安和溪芙蓉江沿岸的整个山峦，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披上了白的、红的、紫的花衣，我的家乡覆盖在缤纷撩人的花冠下。无论是置身于花海之中，还是站在高高的山岗之上，簇簇的桐花开得争奇斗艳，像波涛澎湃的海洋，把人世间最美好的景致都集中到这里来展示，生命的力量如此磅礴。远处是高耸入云的天楼山，阳光从那里直扑下来，一层薄薄的雾霭悬挂于山间，把这一片花海映衬得如同一幅天衣无缝的画卷。只有花开花落的声音窸窸窣窣，仿佛在低声歌唱，向人们传递着幽幽的情思。

花荫下曲径通幽，一条条蜿蜒曲折的山路绵延数公里，从山底通向山顶，纵横连贯，把远远近近的山岗连接起来，形成环抱之势。花荫下黄色的土地生长着玉米、洋芋、黄豆等茂盛的农作物。在方圆几十来公里的范围，远山近丘，遍地都是桐树，有百年以上的古桐树，苍劲挺拔、婀娜多姿。有的树枝虽已干枯，但生命的印迹在斑驳的树干上清晰可见；有的桐树正值壮年，枝繁叶茂、繁花锦簇，正如人的壮年时期，处处焕发着蓬勃生机；有的幼桐刚长成，含苞待放，充满青春活力，正如我们的童年一般天真活泼。

在山腰，有两棵百年老桐，当地的人们称之为“夫妻桐”。经历百年风风雨雨，光阴荏苒、岁月蹉跎，但它们始终不离不弃、苦苦相守。这两棵沧桑古桐还有一段动人的传说，小时候听我的父辈们讲述之后让我肝肠寸断，幼小的心灵开始充满着对美好爱情的无比向往。传说，桐树是我们秦氏先祖的摇钱树，家家户户的生计唯以桐子维系，这漫山遍野的桐子树都分在一家一户，每年靠桐子瓣卖的钱用于打油买布、购买粮食、读书上学和人来客往等开支。古时候，先祖们除了卖掉一部分桐子瓣给客商外，大部分自己榨油然后挑到很远的重庆去卖。从正安到道真，经南川、万盛、綦江到重庆，跋山涉水、披荆斩棘，一去一来五六百公里，一个来回十多天，一挑桐油一百多斤，就赚十几块钱，却够一家人几个月的生活开支。肩挑背磨里的人生有多么艰辛，晚生们是体会不到的。传说在光绪末年，正安天干闹饥荒，粮食颗粒无收，匪患猖獗、杀人放火，民不聊生。那时我的大祖祖秦长凯年轻气盛，不顾我祖奶的劝阻，邀约了几个人担桐油下重庆去卖。那年的冬天阴风怒号、寒气逼人，漫长而阴冷。在经历了一整个冬天的苦苦等待之后，一直到春暖花开、桐花绽放的时节，大祖祖和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都没有回来，几个家庭在望眼欲穿的漫长等待之后，组织人员去打听和寻找，十多天后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可惜没有寻找到一点有价值的讯息，只是道听途说拣回来支离破碎的噩耗。有的说大祖祖一行在重庆卖桐油时遇上了“黑吃黑”，被人下了蒙汗药死于非命；有的说在回来的路上遭“老二”（土匪）抢了，几个人被土匪从山崖推了下去，尸骨都被老虎吃掉；还有的说他们在去的路上经过綦江河时遭遇翻了船，冬天衣服穿得厚，全部被淹死了……一条条消息都骇人听闻，吓得人们都不敢挑桐油下重庆了。大祖婆却不相信这些传说，她非常执着，相信大祖祖在某一天会回来。她每天都站在山岗上翘首以待，等啊等啊，无论刮风下雨，无论烈日当空，她都在同一个地方痴痴地往重庆方向眺望。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从二十多岁的青春少妇等到四十多岁，大祖婆头发也等花白了，眼泪也哭干了，人也垂垂老矣，还是没等到大祖祖回来。有一天傍晚，桐花凋零，在幽深的树林间，大祖婆拄着拐杖，竟屹立在乍暖还寒的山坳与世长辞，一颗顽强的心灵伴着她对丈夫的苦苦依恋、对爱情的痴痴等待，定格在桐花漫漫的山峦，铭刻在我幼小的心灵世界。第二年春天，就在大祖婆辞世的地方，生长出两棵幼桐，当年就长到大人那么高，次年就枝繁叶茂、开花结果，数年长成了大树。后人为了纪念大祖婆，就把这两棵油桐树取名“夫妻桐”。曾经沧海难为水，在以后的人生岁月当中，大祖婆凄美的故事，始终模糊地游走于我的童年记忆中。

四月的芙蓉江畔，总是天高气爽、丽日当空。两岸花团锦簇，游离着斑驳的光点。在这里，你可以浮想联翩，可以欢歌，可以长啸，可以低吟，可以回味，可以品鉴，可以把一切的烦恼抛开，尽情地呼吸、吟唱和嬉戏。小孩们爬上树干打闹欢愉，把童真留在花间；美丽的女子们摆好各种姿势拍照、流连，把自己最美的容颜定格给未来。

这里不是风景名胜，没有人工打造的痕迹，却是最天然和独具魅力的景观，如农家少女般淳朴、美丽。她还有着上千年的历史遗迹和“中国桐乡”的金字招牌，两次获得两任共和国总理亲自题词的奖牌。“家有万株桐，幸福永无穷”的锦旗至今珍藏于博物馆。三十多万亩的连片油桐布满了正安的山山岭岭，嫩绿的树叶，紫白的枝丫，斑斓的花朵，深深浅浅，都在酝酿四季的芳华，预感未知的骚动。

我将四月的山峦相拥入怀，漫步在落英缤纷、长满野草的小道。桐花在短暂的艳丽之后开始飘落。微风拂过，一瓣一瓣落地无声，转眼地上已经铺满了落花。花，留在枝头是花，落在地上就是花魂。生命在经历了短暂停留后，又将面临凋零与落寞，就像大祖婆顽强的坚守，在凄风苦雨过后换来生命的涅槃，逝去的生命仍然如此伟美！人生如花，总有一天，桐花会落尽，繁华过后又归于平静，所有的悲欢离合，亦跟随着幕启幕落。但桐花落尽后，或许又在规划新的生命和图腾，不经意间，将会有新的故事和传说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