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长篇小说《白太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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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我爸从外面回来时两手空空。他什么话也不说,径直走到我妈面前,默默的把他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开来,让我妈看。我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一大早我妈就叫他出去想办法找钱来交集资摊派的款子,因为我妈不让他卖掉圈里的猪。我爸翻口袋给我妈看时,眼睛是圆的,两个眼球像太阳一样光芒如炬。翻完了口袋,他就朝着猪圈走去。我妈知道他要做什么,她赶在他前面跑到猪圈门前,像卫兵一样守护着她心爱的猪。

我爸看看她,掉转了头。我妈以为他放弃了,正愣眼,他又回来了。他手里多了一条麻绳,这条麻绳说明他不但没有放弃,而且卖猪的意志更坚决了。

我妈把脸拉得很长,说,你就不知道再去想想其他办法?

我爸突然暴躁地喊道,我怎么没想办法?我头都想烂了怎么没想办法?你以为那办法好想你怎么不想想?你能你就把我要替你交的那半份钱给我吧?

我妈咬着嘴唇恨着眼骂他,你良心喂狗了!

我爸说,我良心喂狗了,我把肠肝肺都喂狗了!

我妈脸一横,把背贴到猪圈门上,做出一副誓死也要保卫她的猪的样子。猪才刚吃过,肚子不饿的猪也会对人的生活产生好奇,它把粉红的嘴从墙板的缝里伸出来,痴痴地听我爸和我妈吵架。

我爸看着从墙板缝里伸出来的猪嘴说,你以为我舍得卖猪啊?他说,可眼下借不到钱,我也是没办法呀。他说,蓝桐娶媳妇儿借的那笔高利贷,还没还哩,去年交村建费时借的那笔高利贷现在都长到一头牛的钱了。那高利贷是什么东西啊?是比草都长得快的东西啊,你还让我去借高利贷啊?你不记得那年被放高利贷的人来抄家牵猪的事了?我爸这么数落着,就越数越生气。到后来,他也不跟我妈罗嗦了,要强行牵猪。我妈一急就长着嗓子叫秋秋,秋秋你还不来帮帮我,你爸要卖猪哩!可爸也跟着冲秋秋喊,秋秋你要是敢拦我我就把那些高利贷全套到你和雾冬头上去。到头来,秋秋不知道帮谁才好,只好白痴一样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

我爸把妈拖开,强行打开了猪圈门。

我妈没拗过我爸,红着眼站一边抹泪。

这件事一直被秋秋看在眼里,当我爸往猪身上套绳子时,秋秋就拿了她手里所有的钱去给我爸。这些钱里有她出嫁时哭嫁哭来的,有雾冬前两天做道场做来的,还有她做姑娘时从指甲缝里节省下来的。总共也就是两百三十二块钱。秋秋说,爸,这些钱你拿去吧。这猪就别卖了,我妈难过叻。我爸回头看着秋秋手里那些新新旧旧的钱票,脸上有过两秒钟的迷茫。被他搂在面前的猪这个时候用它的长嘴在他脸上触了一下,那冰湿的一吻让他醒了过来,打一巴掌猪头,他说,你把这钱借给我们了,你们拿啥去交?秋秋说,我们不是就交雾冬那一份吗,我叫雾冬去借。那一阵,我妈竟然就以为这事情有了救,以为她的猪可以逃脱了。她呼噜吸了把鼻涕,手都扶上猪圈门了,意思是等我爸一出来,她就关上门。这样,猪就保险了。

她没有想到秋秋的钱也没能救得了她的猪。我爸不要秋秋的钱,我爸说,你这些钱抵不了事,我借了你这些钱也得卖猪才行。秋秋不明白。我爸就耐心的跟秋秋解释,眼前我们不光是要交集资摊派款,我还想还一点高利贷。还一点少一点,你是不知道,那高利贷可不得了,再过两月不去还,那债就该长成两头大肥猪了。

我爸没接秋秋的钱,他早在回来前已经找好了买主,他牵了猪去就能拿到钱。他还打算把猪卖了就直接奔集上去还一点儿高利贷。在他心里,这笔像草一样见风就往上窜的高利贷就跟一团火一样,早一天掐掉一点就能让他心里少烧灼一会儿。

他就这样从我妈的眼皮底下牵走了猪,但晚上回来后,他还是找秋秋借了一百五十块钱。他说猪卖了但交款子还差一百五十块。

晚上,秋秋坐在火炉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问雾冬,我们是不是也去买个猪仔来喂?雾冬把眼睛迷起来,似乎让思想跑去很远的地方走了一遭才回来。他说,忙什么啊。秋秋说,分了家,我们就该像个家一样了,得养个猪什么的,像今天这样急着要交个款子啥的……雾冬截住她的话说,要买也不是现在。雾冬说这话时看了我一眼,眼神一闪即过,却让我看到了他心底的那份难堪和怅然。秋秋说,买猪仔你也要看个黄道吉日啊?雾冬说,得等我们有了娃,等你怀上了我的娃。秋秋捂着嘴左右找人,这个说法太好笑,她想找个人分享。她家的火炉上除了她和雾冬,就只有我。于是她就看着我笑起来,意思明摆着要我跟她分享这份快乐。她一边笑着一边说,没见过这种人吧?我不好回答她,雾冬说的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事实,我们三兄弟共娶了秋秋,今后,秋秋先怀上了谁的娃,就先跟谁过一年半的安定日子,只有有了安定日子,才有条件养猪。所以,雾冬前面的那些话,在我和雾冬看来没有一点好笑的地方。如果要笑,那也只能是苦笑,像她这么愉悦是不可能的。我当然笑不出来。我甚至因为雾冬正在黄下去的脸膛而变得心里发酸发痛。可是秋秋不知道这个事实,她以为雾冬古怪,古怪得好笑。

秋秋在我这里扫了兴,干脆自己给自己找台阶,打了一下雾冬,讪讪地说,没听说过你这种人。看秋秋那样子,雾冬脸上扭曲着一些复杂的表情。他说,我们睡去吧。秋秋说,早着啦,谁这会儿就睡了?雾冬说,你不是想喂猪仔吗?秋秋大概觉得雾冬古怪得有些过分了,让她有些害怕了,她黄了脸,说,你脑子有问题啊,这下睡觉跟喂猪仔有啥关系啊?雾冬忙故意扯出一脸的笑,说,我们有了娃,就可以喂猪仔了啊。秋秋白了一眼旁边的我,拿一张黑脸去冲着雾冬。雾冬笑得脸皮发僵,贴的面具一样,但还是笑着,说,跟你说着玩呢,我是怕你累着了,你真要买猪仔,等下个月去买一只来就是。秋秋这才缓过脸色来,嗔声嗔气地说,以后说话可别颠三倒四的了。雾冬满口答应,然后就拉秋秋进睡房。

第六章

17

一大清早起来,秋秋就惊叫,哎呀,我们住到天上来了!原来是雾突然掉了脚底下了。头顶是蓝蓝的天空,脚底是如雪毯如云被一样的雾,秋秋还从来见过这样的景致。雾冬说,你今早上把饭做好一点,烧上一锅香喷喷的油茶,我们请王母姑姑来吃饭啦。秋秋咯咯咯笑出一串儿,说,是哪个王母姑姑啊?天老爷可娶了四个女人呀。雾冬说,哪个最管事儿就请哪个,等我去打听打听。秋秋就又笑出一串泉水叮咚来。

我妈在那边喊,秋秋,你帮着妈煮一下猪食,我下会儿地,我们的饭我自个儿回来做。秋秋这边欢欢的说,妈,你去吧,我马上过来。

爸又喊,雾冬,跟我们下地。

雾冬嘴里咕哝了一声,又跟秋秋说,你看着,我们腾着云去下地。

说着话雾冬已经赶着往爸妈的屁股后面撵去了,留下秋秋一个人呆呆地看着脚下厚厚的一层雾。

雾,像厚厚的雪,又像轻盈的棉,更像是驾仙的云。雾平平展展铺在脚下,秋秋一走,它就轻轻浪动,秋秋天真得像个娃娃一样冲我喊,蓝桐,出来看驾云啊。

又喊,哎呀,太阳变红了!这雾怎么这么多颜色啊!蓝桐你快出来看啦!

我没有立刻出来,但我能想像得出秋秋看到的情景。算算时间,我们傩赐的春天应该在这个时候开始了。每年,春天开始的时候,傩赐就会出现一种奇幻的雾境。白太阳变成了红太阳,阳光照下来,能把雾变成一层紫色,一层蓝色,一层金黄色,很美很美。

这样别异的景致,秋秋一定要找一个人同她分享。她要来拉我去看。她很着急,说要是雾冬在就好,雾冬可以把你抱出去看。我的肚子动起来还很痛,而且这样情景我们也见得多,但看她是真高兴真激动,我不想扫她的兴。我让她扶我起来,跟她一起去看。

跟着秋秋来到清明的天空下,我顿时感觉到一种从心到脑的快畅。暖融融的粉色阳光洒下来,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馨香。似乎,还因为这样的天空下站着秋秋,阳光比往日更温暖了,空气也比往日更清新了,脚下,那一层一层奇幻的美景也更美丽了。这个时候的秋秋,在我的心里注入了一种以前不曾有过的感动。

秋秋扶着我,我和她是零距离接触。我比秋秋高出半个头,我的手臂挽着她的手臂,手就恰好贴着她的乳房。我感觉到一种绵软和温热,从我的手臂流进去,流遍全身,让我整个人从头到脚地温暖。在这种温暖中,我感觉自己是一片正在融化的雪花。我看到自己渐渐化掉花瓣,最后化成一个水珠。这个水珠最后成了我的眼泪,挂在我的眼角,被秋秋捕捉到了。

秋秋说,蓝桐你怎么哭了?

我说,我化了。

秋秋愣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对我的神神叨叨见怪不怪。她说,你以前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雾吗?

我说,见过,每年都能见到这样的雾。

秋秋说,往年不是这样的吗?

我说,我想晒晒太阳,秋秋你替我把椅子拿出来好吗?

秋秋真替我从屋里搬来一张竹躺椅,让我躺在暖暖的太阳底下。我说,秋秋你这会儿别走开,我给你讲讲这雾和桐花节吧。秋秋就真端了个小板凳坐到我旁边,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一样支楞着耳朵听我往下讲。

我说,这雾哪一天变成五颜六色,就说明春天已经走进我们傩赐来了。不到两天后,我们傩赐满山遍野就会开满桐花。

我说,山外的春天是从杏花桃花李花开始的,油菜花开在中间,接着才是桐花。桐花开过就是夏天了。我们傩赐的春天减去了前面那些程序,干脆那些树在这儿就不开花了,直接从桐花开始进入春天。桐花开齐了的时候,是我们傩赐最美丽的时候。

我说,那几天里,傩赐的天空亮得没法儿说,空气香得也没法儿说。

我说,傩赐人把一年中的四月十二和十三叫做桐花节,完全是傩赐人才过的节日。因为傩赐的历史上有一个“桐花姑姑”。据说在很久远的一天晚上,一个不叫傩赐的村庄,突然遭遇了一场大火。随着大火而来的还有一群手持刀枪的人,他们借大火的掩护疯狂地杀人。整个庄上的男女老少,弱的没能逃出火的魔爪,被火烧死了,从火中逃出来的,又被入侵者的刀枪刺穿了胸膛。这场大火过后,村庄没有了,逃出来的只有四个人。这四个人中有三个男人,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残,另外一个就是十八岁的姑娘桐花。他们四个人在通往深山的一条打柴路上相遇,然后结伴逃进深山,在后来被他们起名叫傩赐的这个地方住了下来。

据说逃难前的那个白天,桐花在地里清捡采收时落在地里的黄豆角。桐花把捡来的黄豆角剥了,把黄豆放在一个小布口袋里。桐花回家的时候,斜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布口袋已经装得满满的了。回家的路上她跟结伴的姐妹一起去了别人家,大火起来时她正挎上小布包准备回家,逃难时这个还没来得及放下的黄豆口袋就被她带出来了。这一包黄豆不多,但桐花分一部分捣烂,用山泉水调成豆浆分给三个男人喝下,以助调理伤势。另一部分她种到地里,成了他们后来赖以生存的粮食。

为了重新拯救他们的村庄,桐花自觉地跟了这三个男人,做了他们的妻子,为这三个男人生下了很多儿女,从此繁衍了后来的傩赐庄。据说这三个男人和桐花住下来以后,这深山沟里突然就长出了一片又一片的油桐树,油桐树长出果来供他们柞油点灯。后来又被他们带出山外换取盐和布匹。

后来,桐花就被傩赐人称作“桐花姑姑”,被傩赐人当成神娘,每一年定在四月十二这天,桐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傩赐人都要集体焚香唱戏撒黄豆来祭奠她。

我没有说,从此,傩赐人就延习了一个两三个男人共同娶一个女人的风俗。

我跳过这一说,去说节日。

我说,十二那天,全傩赐的人都穿上自己的盛装,娶集到滩上去。那滩,是傩赐春天和夏天发山洪冲出来的,在还没发山洪之前,它没有烂泥,润润的铺着一层浅草。这浅草有年前死去的干草,有几天前才悄悄冒出来的新草。傩赐人就坐在上面,男人坐一堆,女人坐一堆,祭奠“桐花姑姑”的仪式完了以后,就唱一天的情歌。不管老少都唱,唱完一首,女人就把事先炒好的黄豆儿往男人堆里撒,男人就跟一群鸡一样激动着满地找炒黄豆吃。十三那天,还是全庄人都聚集在那里,女人围成一圈儿,看男人们打竹鸡蛋比赛。有时候,也会唱上一坛傩戏,或者玩上一回高脚狮子。

秋秋就掐着手指算日子,今天是四月初八,还有四天了。她说。

秋秋被这个就要临近的桐花节激动着,嘴里哼出的歌就更动听了。忘了告诉你们,秋秋有个习惯,只要心情不是很糟,在做家务的时候就会一边做一边哼歌。哼着哼着的她会不经意地大声唱起来。秋秋唱的歌都是从山外传过来的流行歌子,秋秋的嗓音又泉水叮咚那般清脆,所以我们一家人都爱听她哼歌。如果我爸我妈从地里回来正碰上秋秋哼歌子,爸和妈会有意识的把动静弄得小一些。

我说,我教你唱我们的山歌子吧。她马上就起来了极大的兴趣,欢欢儿的说你等我去架一把柴在猪灶里来啊。说着就癫癫儿的去了。我看着秋秋的背影,心痛地想,要是秋秋的腿没有残疾,那她跑起来该是多好看啊。

我正想,我该教她唱哪一首山歌子呢,秋秋在那边喊我。蓝桐,黑狗拉我,是啥意思啊?喊着,就看她往我这边走来,而岩影的黑狗撵着她,不住地拿嘴咬着她的裤腿往外拖。秋秋说,你看它是啥意思啊?秋秋的脸上有很多疑惑,也有预感到不祥的恐惧。她说,是不是岩影有事?

我也感觉到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正在降临,我说,你快去看看吧秋秋。秋秋说,我害怕。我知道秋秋害怕管高山,还害怕遇到她心里那个不敢说出来的预测。我说这个时候高山叔在地里,一定是岩影大哥找你有事。我又分析说,肯定不是什么吓人的事,因为黑狗肯定是岩影叫它来的,还专门叫它来找你。

秋秋说,还是等雾冬回来了后再去看吧。

我想了想,觉得这样也行。

但是黑狗一个劲儿咬着秋秋的裤管儿拖,秋秋冲黑狗发火,黑狗也不管,白着一双眼,喉咙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秋秋的脸色开始发青,她哀求黑狗,放了我吧,我去地里叫雾冬,让雾冬跟你去。黑狗放开了嘴,却呜呜呜跑来咬我的裤子。我们还从来没看到黑狗做个类似的事情,他让我和秋秋都有些害怕了。我和秋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任黑狗在我们之间跑来跑去咬着我们的裤子。后来,我突然决定跟秋秋走一趟岩影家。秋秋说你走不动啊。可我却发现我的肚子那儿不存在痛感了。我奇怪地摸摸伤口那儿,摸到一种麻木的感觉。我说,不痛了,我能走了。秋秋也很奇怪,但我们都没心思去想这些事情。岩影正生着病,会不会是岩影要死了,临死前想见见秋秋呢?这是我的想法。

我们心惊胆颤的被黑狗领到岩影的屋里,岩影果真就是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快要死了。岩影听到我们唤他,把下身指给我们看。秋秋不敢看,偏过头,却又忍不住偷偷往那里瞟。他说,血,你们看,血。岩影指的那地方,果真就有一片黑红色。岩影说,我不行了,雾冬给我买的药吃了没用。刚才,我在迷糊中,一个脸上蒙着黑布的老婆婆跟我说,我这病是因心里渴想一个女人引起的,必须用这个女人的奶水或者血擦洗,我才能好起来,要不,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紧挨我站着的秋秋让我听到了她惶恐的心跳声,我能想像得到她的胸膛里有几只被憋得要死过去的老鼠在想着逃出来透气。

岩影说,我这病是自那回我不检点后得的。那回我发现我不行了,回来后,我老想着它为啥就不行了,如果真不行了,那我以后怎么办啦?秋秋你听我说,我们这种光棍汉,平时想个女人我们也不觉得那可耻。可你说这回我怎么就得了这可耻的怪病呢?

秋秋一直背对着他,完全是看他可怜不得不听。岩影说着说着的还哭了起来,哭声像在吃面条儿。他说,我想,那个仙婆婆说的我渴想女人得病,那女人不就是你吗,你要是愿意救我,就给我点血,要是不愿意,你就走吧,就让我死了吧。这回,他的哭声变成呜呜声了。秋秋一直站着不动,不说愿意献血,也不说让他死。岩影就号啕起来,哭声里全是绝望。

岩影除了脸上的皮能动以外,好像其他什么地方都不能动。他那么僵硬地仰躺着,把一脸的惨白挤成一堆,让喉咙里干干的哭声从张大的嘴巴中冲出来。

我想劝劝秋秋帮他,但秋秋却在我刚刚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走出了岩影的屋,在岩影绝望的哭声中,用岩影的菜刀划开了自己的食指肚,让鲜艳的血一滴一滴落进一只小碗里。血在往下滚落,泪也在往下滚落。秋秋这时候的哭很复杂,不是单纯的哭自己,也不是单纯的哭岩影。所以,她的哭没有声音。

岩影不哭了,以为秋秋已经走了,他绝望得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一个声音。

秋秋的伤口不流血了,渗出的一个血珠把伤口包住了。秋秋看碗里的血太少,就捏了手指头往外挤。血又开始流了,比刚才还流得快。直到手指头被挤得惨白白的了,秋秋才停下了。秋秋把碗里的血端到岩影的床前,看着碗里的血说,大哥,这里是我的血,你用吧。说过了,她出门,在外屋等我。

我替岩影涂了秋秋的鲜血,肚子上的伤口突然就痛起来了,火辣辣的。

于是,我让秋秋扶着我,慢慢回家。

那时候,脚底下的雾又多了一层鹅黄色。

18

秋秋被选作这个桐花节的“桐花姑姑”。

这个消息是雾冬带回来的。我们庄上每年都要有一个“桐花姑姑”,这个人一定要年轻漂亮。倒不是说她得倾国倾城,但必须得是我们庄上最漂亮的一个女人。前几年一直是庄上的一个姑娘担此重任,今年那姑娘嫁了,庄上人就看上秋秋了。

秋秋很惊喜,但又很自卑。她说,我这样子,行吗?

我们都知道秋秋说的是什么。我抢先给她打气,怎么不行啊,你比我们历年来的“桐花姑姑”都漂亮。

秋秋的底气还是不足,去看我妈,看雾冬。他们就把鼓励和肯定融进微笑里,不住地点头。秋秋没去看爸,但爸也要说话,因为他也高兴。爸说,那“桐花姑姑”是神,在戏里不跳也不舞,往那儿一站就行了,你咋不行?又说,你妈过来也扮过一回呢。

秋秋就缠着要妈教她如何扮演“桐花姑姑”。

妈笑着用下巴指示雾冬,你跟她说吧。

雾冬开心得一口牙全露了出来,说,抽时间我教你。

秋秋就被这个即将来临的桐花节激动得脸色发粉。

当然,桐花节的临近不只有秋秋一个人才兴奋,这两天,我爸我妈脸上也总发着光,眼睛从来都眯着,嘴角从来都往上翘着。我妈给秋秋量了身材,要为秋秋做一件桐花节的盛装。秋秋要去参加傩赐人的桐花节了,就得穿一身傩赐人的衣服去。

我妈还要教秋秋唱傩赐人的山歌子,她说秋秋的喉咙好,学会了,到时候唱死别人去。秋秋也高兴学,就坐到我妈面前,乖乖的听我妈教。

我妈没当过教师,教歌不得要领。抑或她歌唱的兴奋多了一些,自个儿就把一段唱出来了。

一进堂屋四角方,三排板凳四排亮。

三排板凳四排坐,坐的都是唱歌郎。

一边坐着的爸听到这一段儿,也兴奋起来,好像这时候他是个小伙子,他正跟他心仪的小女人对歌。他也唱:

一进堂屋看四方,抬头不见唱歌娘。

见不着我的唱歌妹哟,抹抹眼泪想回程。

我妈还要接着唱,秋秋忙打住他们,说,你们这样要唱到啥时候啊,我一句都记不住啊。又说,我看调子都是一个样,妈先教我唱一段儿,其他的把句子让我记着就得了。

我妈呵呵笑起来,说,那我认真教啊?

说着,正二八经清清嗓,一句一句教起来。教两句,又呵呵笑,做教师的感觉让她变得跟年轻人一样爱笑了。

这晚,我们家像提前过起了桐花节,老老小小的都在唱。我爸还提前砍了竹,破好了篾条。这晚,我爸就坐在火炉上一边听我妈教秋秋唱山歌一边编竹鸡蛋。

竹鸡蛋并不像真鸡蛋那么容易碎,它还有个名字叫蔑球。但是,我们傩赐人每年过完了桐花节,就把刚玩过的竹鸡蛋丢了,也把它忘了,来年要过桐花节了,再编新的。在对待竹鸡蛋这个问题上,我们傩赐人最是喜新忘旧了。

我爸似乎有些嫉妒我妈这阵担任的角色,秋秋被选作扮演“桐花姑姑”的荣誉在他心里也多出一份感动,他也想多跟秋秋近乎近乎。他说秋秋啊,你还不晓得这篾球的来历吧?秋秋说,不晓得。爸说,“桐花姑姑”那个传说你晓得吧?当时,“桐花姑姑”已经决定做这三个男人的女人了,但又不知道先跟谁好。正好看到地上有一根篾丝,她就用这根篾丝编了这样一个球。然后,她要三个男人玩这个球,谁玩得最好,谁第一个跟她进洞房。后来,我们傩赐的小伙子到了娶女人的年龄,就三两个约了,看准一个姑娘,就去她面前打篾球,唱山歌,姑娘就跟“桐花姑姑”一样选人。

秋秋咯咯咯笑起来,说雾冬怎么没去打篾球给我看啊?

爸说,那是很多年前,现在,傩赐好多的风俗都没有了。

秋秋又笑,说,现在都不用三个男的娶一个姑娘了,还用这篾鸡蛋做啥?

爸和妈互相白了一眼,把头埋下去,不跟秋秋搭讪。

情形一下子就变得不如先前谐和了,正好看到雾冬回来了,秋秋把他拉到靠我一边儿的角落里说话。雾冬却并没有把声音压到她满意的程度,他说,好了,全消肿了,也不流血了。这样的声音在场的只要耳朵没失聪都能听到,秋秋白着眼把雾冬的衣袖扯了扯,还看我一眼,意思是没见过这么让人扫兴难堪的人。雾冬这回却是一丁点都不想压抑了他的声音,他像平常说话那样,让声音变得舒舒畅畅吐出来。我哄你做啥呀!跟你说吧,有些病靠药就是不行,得靠我们道士。

既然这样,秋秋的苦心经营只能宣告失败。

我爸问,啥事啦,还遮遮掩掩的?

这话里有责怪秋秋的意思了,秋秋脸上起了尴尬,也起了幸灾乐祸。她飞给我的一个眼神里说,看他怎么跟爸妈说这件事儿。

雾冬没觉得难以启齿,他说,岩影大哥生了点病,我帮他治好了。

我妈忙问,岩影得了个啥病?

我爸抢过去说,能是啥病?连我们雾冬都能治好的病能是啥病,不是发痧就是哪儿生了个毒疮。没听说消了肿,不流血了吗?我爸这么说着,把玩着刚编完的篾鸡蛋呵呵直笑。

我妈也笑,说,就是啊,雾冬要是能治病哪也能当医生了啊?

秋秋趁火打劫,也跟着呵呵笑。

雾冬有些挂不住脸了,说你们笑过啥呀,岩影大哥那病可不是简单的病,不治就要死人的。我妈的脸一下就黄了,拧着眉头盯着雾冬。随后,我爸和秋秋也都把雾冬紧紧盯着。雾冬并不害怕这种阵容,说到底他这个时候就是一门心思想炫耀一下。他脸皮因得意而流光溢彩,他说,是我求得傩婆婆去给他说了药方,又是我用咒语叫黑狗去找到了能给他药方的人,岩影才得救的。

秋秋突然跳了一下,然后,我就看到她脸上起了好多鸡皮疙瘩。

19

好像是接到了什么命令一样,四月十二这天,雾全部撤走了。而我们傩赐,成了桐花的世界!就像上天一直用雾把这么个美丽的世界遮掩着,到了这天,上天才揭开雾罩,让我们看到了这一世界绝美的桐花!

满庄子都是兴奋的声音,满庄子都是炒黄豆的香味儿。

我妈炒黄豆,秋秋也炒黄豆。我爸和雾冬,大清早起来就扯着嗓子唱山歌,意在练练嗓,过会儿到了滩上好大显身手。

草草的吃了早饭,穿上盛装,就全往滩上去了。

傩赐人的盛装,男人跟女人都是黑色。衣服的肩背处环了一圈儿红色花边儿,袖口处也环一圈儿花边儿。裤子一律是桶口粗的直筒,在裤脚处也环一圈儿花边儿。这些花边儿是傩赐女人平常抽时间专门绣的,全用粉色和红色丝线,图案是清一色的桐花。不同的地方,只在于男人的衣服对襟,女人的衣服斜襟。男人在头上缠一根黑色丝帕,女人则只在耳鬓边插一两朵桐花。这一种服装属于哪一个民族,傩赐人不知道。一代一代的祖辈,只告诉傩赐人要过桐花节,过桐花节的时候要穿这样一身盛装,但并没有告诉过我们是什么民族。就是说,傩赐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族。

我们傩赐人,全住在坡上。你家住一个山坡,我家住一个山坡。这天,在热热闹闹的粉色中,各个山坡上都有几个黑色的人往坡下走。往远处看,这些着盛装的傩赐人就像花海中钻出来的黑鱼。这些黑鱼一路高着嗓门唱着,往坡下的滩上去,去庆祝傩赐一年中最美丽的日子。

我们一家五口人,像一群红颈乌鸦出了窝,在爸和雾冬还有秋秋的喧闹声中往滩下进发。秋秋着这一身盛装,粉脸由粉花衬着,平常的那一身美丽中又多出一份神秘优雅。她就像我们这一群红颈乌鸦中脱颖出来的精灵,使得我们脚下的山坡比别处多了很多灵气。又因为她今天是“桐花姑姑”的扮演者,我们身边还多出了一份神秘和庄严。

听着爸和雾冬还有秋秋都放开嗓门儿吼,我也想吼一嗓子,但我怕把肚子挣开了,就忍着。我妈也高兴,但我妈不习惯大着嗓门儿像狮子一样吼。听着大家吼,她就眯眯笑,偶尔笑出个声来。

雾冬带着他演傩戏的家什,他说今年庄上除了要唱祭“桐花姑姑”以外还准备了一场傩戏和一场高脚狮子。第一天,敬完了“桐花姑姑”就唱山歌,唱完山歌就唱傩戏,第二天,先打篾球,再玩高脚狮子。

我跟秋秋说,你运气真好,一嫁过来就不光成了“桐花姑姑”,还看到了我们傩赐最气派的桐花节了。

秋秋脸上毫不保留地溢满了自豪。

“桐花姑姑”许多年来一直倍受我们傩赐人的尊重,秋秋明白。

我们傩赐庄,全聚集在一起,也只有三百多一点儿的人,但我们凑在一起时却像是有上千人凑在一起一样的热闹。我们吼,是吼给太阳听的。我们唱,是唱给云朵朵听的。我们乐,是乐给天老爷看的。我们感谢太阳终于赶走了雾障,给了我们一世界桐花。我们祈求我们的“桐花姑姑”每年都给我们一个晴朗的桐花节。

我们全聚集在滩上。我们被一世界的桐花包围着,被一世界的粉色包围着。我们头顶上是蓝蓝的天空,是白白的云朵,是炫目的阳光。我们的心里清清朗朗,是一年中最空旷最舒畅的时候。我们,开始过节了!

男人和女人,自觉分两边坐下,在草滩上形成一个对阵。阵地上,齐刷刷长出一排向日葵一样的笑脸。笑脸上大大小小的月牙,在太阳下闪着炫目的白光。

一声锣响,人们全把嘴闭上,弄一副很严肃的表情在脸上,静静地等待即将开始的戏。又一声鼓响,只看见一道红光闪过,雾冬舞着的一件鲜红色长袍出来,舞出一股红色旋风。接着,鼓声锣声,像雨点一样密集起来。我们,全傩赐庄的人,嘴里同时呼呼哇哇叫起来,跑起来,而雾冬,把长袍舞成火焰,把手中的剑舞成魔鬼的爪子。等到鼓声和锣声渐渐轻下来,我们,全五体投地,表示我们已经不见了,已经被这场从天而降的灾难消灭了。后来,在另一边有三个男人慢慢的爬了起来,接着又有一个姑娘站了起来。这站起来的三个男人,每年都是有规定的。今年定的是我,雾冬还有岩影。这一个姑娘是每年的“桐花姑姑”,今年是秋秋。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因为“桐花姑姑”是秋秋才有意这么定的。现实中,我们是秋秋的三个男人,戏里,我们也是秋秋的三个男人。

我们三个男人,张望四周,看到苍凉荒芜一片,就抱成一团哭起来。这时候,秋秋走上前来了。秋秋身上斜挎着一只小布口袋,口袋里装着黄豆。看起来,秋秋很想把路走好,尽量让自己不要像平常那么瘸。但是因为心里紧张或者是激动,她比平时还走得更差。不过,没有人在意她的路走得怎么样,这个时候她是“桐花姑姑”,她是傩赐人心中的神。秋秋一瘸一瘸来到我们面前,把口袋里的黄豆一人抓了一把给我们。然后,秋秋就拿出一个篾球来,我们三个就开始假装踢篾球。然后,秋秋要点她的第一个男人了。秋秋拉了雾冬到一边生起一堆火。火焰升起来,下面伏着的小孩子就起来几个。秋秋拉了我到一边生了一堆火,下面伏着的小孩子又起来几个。到她跟岩影生火的时候,下面的人就全起来了,他们将代表“桐花姑姑”和她三个男人的后代。

人们沸水一样呼呼啦啦站起来,又啊哈啊哈跳了起来。全庄子人,手拉着手,转着圈儿跳啊唱啊,欢庆我们民族的再生。

雾冬换下红袍又穿上了他的黑袍,在“桐花姑姑”的面前点起了三柱红色的高香。欢闹的人们就歇下来,对着这三柱高香,对着他们的“桐花姑姑”一次又一次地磕头。到了差不多的时候,“桐花姑姑”把手指向了一棵早被庄上人定下的桐树。那是一棵就近的开得非常繁茂的桐树。人们在“桐花姑姑”的指引下,神情庄重地走向那棵树,折下一枝桐花,这枝桐花带回去,就能带回去一年的平安一年的幸福美满。

到此,这个戏也就完了。不管怎么看,这戏都太表面太形式。但傩赐人做起来却是那么庄严那么不容轻眼。

接下来,就是自由的轻快的了,没有一个仪式开始前的正经的主持,也没有故作的扭妮。阵势一摆开,就有年轻的抢着站起来,亮开嗓门儿唱山歌。山歌来得干脆,吼得也响亮,山里人的庆祝活动就跟山里的人和山里的风一样直接一样朴实。

男:今天是个艳阳天,整天想妹心不安。

    喝茶吃饭想着你,眼泪落在碗中间。

女:马儿吃草在沟边,妹妹想哥泪涟涟。

    吃茶吃饭想到你,哥哥挂在妹心间。

当一个人的嗓门亮开,其他人的嗓门就开始发痒。于是,等这一个的歌子刚刚唱完,那一个又亮开了嗓门儿。雾冬抢在别人后面站起身,眼睛看着对面的秋秋唱了起来:

情妹长得像枝花,如同后园白菜芽。

白菜长大来配碗,情妹长大配哥家。

情妹长得白生生,细眉细眼像观音。

妹是观音当堂坐,哥是绣球滚上身。

秋秋接过来唱道:

    太阳出来明又明,照着哥家大财门。

    财门上面贴门神,门神上是守门人。

    太阳出来亮堂堂,照在哥家田坎上。

    田埂弯弯堵田水,哥妹相会对成双。

秋秋的声音像百灵,一出来就与众不同地脆亮。傩赐的男人女人们,大人小孩们,都差一点儿就听傻过去了。她的歌声刚落下,男人堆里就涌起一阵激越的浪头,都争着站起来要接秋秋的歌。岩影抢到了前面。岩影一边唱一边手舞足蹈,全身都充满了激动和得意,但秋秋没接,四仔妈接上了。在这种歌堂上,谁接谁不接都很自然。这个时候谁都不会把不高兴的事情装进心里去,阳光太灿烂,不高兴的事情最多只能在脸上留下半秒钟的阴影,然后就化去了。

一个一个的唱了一阵,又组合起一组一组的歌队。

我们就这么唱啊唱,一直唱到太阳偏西。我们都唱哑了嗓子,唱没了劲儿。女人堆里不知从谁开始,扬起了黄豆雨。接着,小雨就成了暴雨,哗啦啦,黄豆淹没了我们这些傩赐男人。我们在暴雨下疯狂起来,我们都成了疯子。我们啊啊啊吼着,疯狂地抢着天上的地上的黄豆。我们把抢来的黄豆甩进自己的嘴里嘎嘣嘎嘣嚼。我们比谁抢的黄豆最多,谁抢的吃的最多就说明“桐花姑姑”最疼谁,谁今年就最幸运。在我们的心里,一颗黄豆代表一个好运。

就这么闹到了该吃下午饭的时候,我们还并不回去吃饭。我们还要看一场傩戏。傩戏是我们傩赐人流传下来的一种巫戏,专为傩赐人祈福消灾的。一般情况下,傩戏都是跟道场联系在一起的,但傩赐人为了使桐花节过得有意味一点,有时候就把傩戏搬到节日里来。道场上唱的多是为死者安魂,为生者祈福的戏,节日里唱的却是为傩赐这个地方祈福,为傩赐所有的人消灾的戏。

这天,雾冬他们组织的傩班唱的是“山王图”。

雾冬穿上山王服,先行了一番祭礼,然后,戴上了山王面具。

头顶上突出两只角,两角的边上还有两只小尖角,脸仿佛是鹿的,但两个圆睁睁的眼圈凸出的眼洞里没有鹿的眼珠,就没有了鹿的温顺了。眼眶下面,是镂空了的,显出两道月牙形黑槽,尖尖两角挑起,又是别一种狰狞。鼻子以下又仿佛是一张正瘪着嘴的老人脸,皮肉干瘦,骨骼分明,但两边紧绷的嘴角上翘起的尖尖獠牙,又焕发出一种刚毅和年轻。

雾冬戴上这副面具,黑眼珠从两洞眼眶里幽幽闪烁着鬼魅之光,他变成了一头充满魔怪气息的野兽,变成了一位全身张扬着兽性的“山王”。

“山王”手持“斧子”,在搭档的第一声鼓响过后,大唱:鼓打一声东,吾神披挂好英雄。身披狮子连环甲,一步踏出宝殿中!鼓点密集几下,“山王”张牙舞爪走到人前,唱道:吾是师州山王神,金爪铁斧带随身,要问吾的真名姓,盘古是吾山化身。阴有阴现,阳有阳现,紧砸锣鼓,山王出现。鼓点再一次密密响起, “土地”出场……

这则戏传说的本来是纣王巡查城门的将军秦文玉,魂被狐狸精用摄魂瓶摄去,秦长期卧床患病。后请王、邓两道人收妖,王、邓两道人法力不济,斗不过狐狸精。最后只有请山王来降妖。山王在途中焚香沐浴,红色大板斧被虾子精偷走,山王只得请来清水仙娘,到五湖四海寻访。经过一番打斗,找回了板斧。可板斧已经给虾子精咬坏,无法收妖。于是又寻访能铸造板斧的谭铁匠,请其把板斧修好,最后才驱邪收妖,把狐狸精的摄魂瓶打倒,取回了秦文玉的魂魄。

雾冬他们拿到桐花节来演的,却说的是我们傩赐山里有一只狐狸精,一只勾引着我们的山神和土地神,使得我们这个地方长年都处在一片混沌的大雾里,长时间见不到天日。为了让我们山神和土地神能正常工作,就请王、邓两个道人来收妖。中间的细节跟原来一样,结尾照应开头,说的是我们傩赐的山神和土地神终于醒过神来,于是,我们就献上刀头肉和豆腐,还有酒水和茶水,燃上香,傩班就请他们吃,劝他们赐福于我们傩赐。

敖伟天神,地盘业主,

现在指名请你们:

雨那的阿把,

舀抄罗的阿诺,

抹刀扛的阿谷,

达早正的阿尼,

者戛的阿业,

务幼的阿卜……

请你们来喝茶,

请你们来喝酒,

请你们来吃肉,

你们喝了要赐福,

你们吃了要保佑……

第二天,我们依然来到这个滩上,男女老少围在一起,看篾球队员们打篾球。那情形和山外人踢足球时的情形差不多。一群男人追来赶去,全是为了一只篾球。旁边观看的人眼睛也跟着球场上的人追,追到激动处就扯起嗓门喊两嗓子。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正规球场那气派,这种玩法也显得野了些土了些。但,快乐却是一样的多,或许更多呢。

这一趟玩过,我们自己组织的玩狮队又玩起了高脚狮子。

十二张八仙桌和十二把椅子错综相叠,构起一座看起来随时有可能被风吹倒的楼架,狮子和逗狮子的罗汉却要在上边玩出很多花样。

玩到后来,狮子和罗汉都在天空中悬舞,下面看的人就全张着嘴看着天空,就是鸟屎掉进嘴里也不会眨一下眼。

桐花节过完了,傩赐人还意犹未尽,回到家,要看着香龛上头天放上去的一枝桐花发好一会儿呆。香龛久经烟熏,焦黑,一些似虫又不像虫的灰挂又使其显得灰头土脑。桐花被放置上去,绝对是真正意义上的“鲜花插在牛屎上”。但傩赐人却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想怎么顺心。

第七章

20

美丽的传说给我们留下了这么美丽的节日,却又给我们遗传下了一个严酷的现实。

两天狂欢过后,就到了我妈去管高山家的日子了。

大清早起来,我妈还去煮猪食。我爸把她从灶前拉开,憋了一肚子气似的,把柴禾使劲儿往灶洞里塞。我妈像蚊子一样说,我把猪食煮好了再过去。我爸嗓门却像大炮,说,你去呀你去吧!好像这几十年来的约定是妈自个儿定下的,他是受欺负的对象,他好委屈似的。他说,你去呀,再不去那疯子就要来接你了!我妈的脸木着,看不出她的思想。她像只猫一样静悄悄地去打理自己的衣裳。我妈的衣服不多,每到要换人家的时候,她都得把自己所有的衣裳带上。

秋秋去帮着妈收拾,妈看她一眼,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就像秋秋并没有在她身边,她刚才不过是看了一眼空茫。

秋秋小心冀冀地学着蚊子的声音,叫了一声妈。

我妈于是又朝她看一眼,但仍然一脸木然。

秋秋怕吓着她似的说,妈,你一定要过去啊?

这回我妈没看她,但说话了。我妈说,一定得过去,几十年来都是这样的。

秋秋说,几十年的约定也是可以改的嘛。

我妈说,怎么能改,这边是我的家,那边也是我的家呀。

秋秋不吭声了,定定的看着妈。

我妈看她一眼,说,我嫁过来就是两个男人的女人,我就得为这两个男人生儿育女,轮着跟他们过日子。

我妈说,你看看那边那个家吧,我一走,就糊涂得跟个什么似的。

秋秋说,妈,你为啥要嫁两个男人啊?

我妈不说话,像没听见一样。

但秋秋知道她听见了。

秋秋说,妈,是谁叫你们这样的呢?

妈还是不吭声。妈这个时候已经装好了她的衣服,准备走了。

秋秋轻轻喊,妈。

我妈长叹出一口气,跟秋秋干巴巴笑笑,说,还有几天你也嫁过来一个月了。我妈没往下说,秋秋也把这句话当成是我妈信口发出的感叹了。

秋秋说,妈,我送送你吧。

我妈点点头,前面走了。走几步,又回头,很有深意地看我一眼,说,蓝桐,你陪秋秋一起送我。我没有犹豫就跟上去了。

秋秋走在我前面,出院子的时候突然想回头看看我爸,正好看到我爸的眼睛像癞皮狗的嘴一样紧紧咬着我们。秋秋喊,爸,妈过去了。我爸大炮似的喊起来,我还不晓得她过去了?!秋秋被呛了回来,跟妈说,妈,爸不高兴你走哩。我妈默默地走,平静地走。

后来我们又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我爸的呼喊声。秋秋站下了,走在最后的我也只能站下来。我妈没站下,还往前走。我爸喊道,你站住!我妈才站住了。爸赶到我妈前面,把二十块钱塞进妈怀里,生着气说,我叫你带去的,你咋故意不带?!你不带过去,那疯子把一个家折腾得一塌糊涂的,你一下子怎么缓得过来?

妈木木地站着,我爸看似还有话要说,还有气要生,她想等我爸生完了气说完了话再走。可我爸远远的看见管高山沿着一截狗肠子路跑来接我妈了,就哼了一声往回走了。我爸还说,蓝桐和秋秋你们就不用送你们妈了,有人来接她了呢。但秋秋还坚持送,她怕管高山,虽然她明明知道管高山一到我妈面前就成正常人了,但她还是要拉着我。我妈也说,蓝桐你跟秋秋一起吧。

我和秋秋,继续跟在妈身后,向着管高山跑来的方向走。

妈这时候突然放开嗓子说话了。

妈说,秋秋,你高山叔疯的时候做的事后来他全都记不住,你别觉得不好。

秋秋说,哦。

妈说,只要我过去了,他就能做整整半年的正常人。

秋秋说,哦。

管高山跑到我们跟前儿了,牛一样喘息一会儿,说,素花我来接你了。又说,蓝桐秋秋你们送你妈呢?

秋秋看到他跑近,身子吓得往后缩。看他真跟一个正常人一样,才稍稍松了口气。

往前走的路,由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桐花已经开始凋谢,满地都是粉色的花朵。它们还鲜艳着,却过早地扑向土地,结束它们辉煌的一生。

我妈说,这桐花一落完,就该种包谷了。

秋秋说,哦。

这个时候,妈的心情已经不是离开家时的心情,而是回家时的心情了。这是几十年来练就的功夫,不知道秋秋需要多少时间才能练就这样一种处变不惊的城府。

管高山已经把饭蒸在火上了,我们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包谷饭的清香。石头坐在火炉上,看着妈嘿嘿笑,口水随着笑声滑出嘴,吊了很长。管高山一进屋就安板凳,好像来的是客人。看一边还有一双裹满泥的胶鞋,忙上前去拿开。看秋秋和我妈都没坐,又忙着用衣袖擦板凳。

我妈也跟秋秋笑,这笑不再是从我家出来时那样干巴,好像走了一段路,我妈的笑腺吸饱了山风里的湿润,那笑竟然有桐花一样的颜色。妈说,秋秋你坐下吧。秋秋老老实实坐下,再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来看我。我冲她点点头,却自己也没弄明白这点头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妈说,我做饭,你们吃了再回去。秋秋听了就忙站起来,说自己也该回去做饭了。我妈也没强留我们,说,那你们先回去,这一个庄住着,三天不见两天也能见着妈的。

秋秋拉了我,迎着一阵阵甜润的山风往家里赶。她说得赶紧回去做饭,吃了饭得下地了。

偶然回头,我看到管高山巴在门框上目送着我们。看我回头,他就冲这边喊,秋秋蓝桐你们慢走啊。

于是秋秋也掉转头,我们整齐地冲他点头冲他微笑。

21

仿佛是在有意无意间,我从一簇桐花中突然看到了一个正在向我迫近的日子。它像一只火热的眼珠,又像一颗狂乱搏动的心脏,在那一簇粉色的花朵间,它用一种磁铁的力量吸引着我,并以一种越来越大的方式向我迫近。只那么一会儿,它就变得比世界还要大,它覆盖了世界,我变成了无边黑暗中的一粒尘埃被紧紧地吸附,然后窒息,死亡。

你肯定明白了,这个日子就是秋秋跟我的新婚。

秋秋跟雾冬的一个月新婚眼看着就到了尽头,秋秋很快就该到我的床上,来帮着另一个男人创造另一个新婚。可秋秋浑然不觉。

有一阵,我又回到了以前的那种懒散状态,不把我爸的话放在心上,连秋秋在我心头激起的那份可怜的激情都消失干净。我不爱干活,大小的活都不爱干。我甚至觉也不好好的睡,我躺在床上跟坐在地头一样,半睁着眼,看着我头脑里那些紫色的或者黑色的红色的思想像蝴蝶一样飞出来,在我眼前翩翩起舞。它们似乎要带我离开傩赐,去另外一个地方,去过另外一种生活,可是,我身体里却没有能够支撑起我两腿的力气,我像一个软体动物一样让它们失望。

秋秋有一天突然定定地看着我,直看到我眼前那些蝴蝶样的思想逃遁干净。她说,你得去医院看看。她的眼睛里除了担心什么也没有。她说,蓝桐你病了,得去医院看看。她给了我一些钱,要我自己去看病。我拿着这些钱走出门,一簇桐花撞进我的眼睛的时候,我就看到了那个正在向我迫近的日子。

眼前一片晕黑过后,从我的脚底生出一股力气,凉凉的穿过我身体直抵我的头顶。我回转身,迈着健步回到秋秋的面前。我想告诉秋秋,一天过后,你就得到我的床上去了。我想看到她听到这话以后的表情。可是,我徒劳地张了几下嘴,一个声音也没发出来。秋秋说,蓝桐你咋了,是不是要人陪你去?我干干地跟她笑笑说,不是,我没病。我把钱塞回到她手里,快速从她身边离开了。

我躲在一边,看到秋秋把钱塞给雾冬,要雾冬陪我去医院。雾冬对她的热心很不是滋味,摊着双手冲她叫喊,蓝桐没病,他是懒,不想干活!这个话,我爸也对她说过,但她没想到雾冬也会这么说。秋秋说,爸糊涂,连你也糊涂吗?雾冬还想对她喊点什么,但嘴动了几下,没有声音出来。

看着秋秋不停张合的嘴,我的耳朵进入了一种失聪状态。在这种状态里,我的脑子里又开始蜂涌着一群苍白色的蝴蝶。秋秋很善良,秋秋很美丽,秋秋身上有我爸为我凑上去的一份份子钱,秋秋有一份日子属于我,秋秋很快就要到我的床上来了……

可是,秋秋一直被我们蒙在鼓里。

我们很残酷是吧?

我走到温暖的阳光下,找一块铺满枯草的地方躺下来,静静地看着头顶上一方灰白的天空,幻想秋秋在第二天早上,在知道她已经结束了和雾冬的新婚,从那个时候她就该到蓝桐的床上去的时候,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在我的眼前,灰白的天空像银幕一样,把我意想中可能出现的情景电影一样不断切换。我不眨眼地专注着这些情景片断,脑袋就开始发生一些变化。先是脑顶凸出一块,接着是脸颊慢慢的鼓起来。就像脑袋里有好几个拳头,奋力的想把我的脑袋撑起来,撑到最大限度。在我的感觉中,这些拳头最后真把我的脑袋撑得很大,大得要冲破天顶,要到太阳上去。后来我的眼前就飞起一片狂乱的黑色斑块,再后来,我的眼前一片黑暗,秋秋的影子在我的眼前就变成了血红色。一些血红的影子。我的脸上涌满了血红的泪水。

我的眼睛充满了血丝。

然而,太阳还是落下去了。

22

太阳一落下去,就是时间宣布秋秋和雾冬的新婚结束的时候了。第二天,秋秋就该跟我一起度我和她的新婚了,当晚,秋秋却来了红。这个晚上对于雾冬来说,是个非常残酷的时间。一串好日子,眨眼间就到头儿了。他像一个正吃着美味却突然听到说自己马上要挨枪毙的人一样,不知所措一阵,就认定了死前一定要抓紧吃,把自己撑死也要吃。

天刚黑,雾冬就要拉秋秋上床。秋秋不干,雾冬就把秋秋抱起来,抱进睡房里了。秋秋说你要干吗呀?雾冬说我要做你。秋秋压低了声音嗔怪雾冬,小声点儿,蓝桐在隔壁叻。雾冬没有听她的话,他知道我们之间仅隔着一层没有任何辅助材料的篾墙,他还知道那道单薄的隔墙上有我制造出的一些窥望孔,我不光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声音,如果他们开着灯我还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举动。

雾冬说,不管那只呆羊。

雾冬把秋秋放上床,就把灯关了。

我承认当时我真的把眼睛堵到篾缝上了,但我的视线虽然穿过了篾墙,却只能看到一片黑暗。黑暗里不断地跳动着一些刺目的荧色光点,我知道那是声音。我收回眼睛,把耳朵支楞起来。

雾冬说,快脱了。

秋秋说,我来红了呢。

雾冬说,来红了也不怕。

两个人较劲的声音扭缠在一起,然后是一声非常响亮的,啪!

声音突然消失。我的耳朵前一片静谧。

是谁打了谁呢?我想,应该是秋秋打了雾冬。

可是,秋秋一哽一哽的声音响起了,你说过发誓不打我的。

雾冬的声音仍然没有出现。

我明白了,是雾冬打了秋秋。

我还明白,这阵雾冬正木桩似的骑在秋秋的身上,睁着双一个突然暴死的人的那种眼睛。

秋秋开始委屈地数落,说,自嫁过来以来,你天天晚上没少上我的身子,我也没说过不。说,你像野兽一样折腾我,我也没怪过你。今儿个我身子来好事儿了,这是不能干那个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雾冬的声音终于响起了,他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秋秋追着问他他也没说。

秋秋就说,我也没弄懂你是个啥人,像个饿死鬼一样,天天晚上都得干。日子是一辈子呢,又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有你这样拼着命过日子的吗?

突然一串吧吧啵啵声。

秋秋哽哽咽咽说,刚才还打人哩,这下又来了,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呀?

雾冬突然放开了声音说,你不是三岁小孩,我才是个还在吃奶的娃。我不是男人,打自己女人的男人都不是男人,是条狗,比狗都不如,是他妈的狗屎。

说,这堆狗屎是你的娃,娃饿了,要吃妈妈的奶。

吧叽吧叽!吧叽吧叽。

嘿嘿嘿。雾冬的笑声。

吧叽吧叽,吧叽吧叽,吧吧吧。

嘿嘿嘿。雾冬的笑声。

你小点儿声。秋秋压着喉咙说。

吧叽吧叽!嘿嘿嘿。雾冬笑得有些癫狂。

呼哧呼哧,呼哈呼哧。

叽哼啊不要跟你说了的你个疯子雾冬……啊!

叮咚叮咚叮咚咚!

那边突然出现的死寂把我的心跳声托举起来,响得惊天动地。

很久过后,响起了一种从牙缝里吸入的声音,咝——

接着,篾墙上的那些缝突然由黑色变成了黄色。我把墙缝上的耳朵换成眼睛,看到雾冬光着的肩膀上有一个红色的圆形,像一个吻痕,可雾冬却冲着木在一边的秋秋说,你把我咬流血了。

看来,秋秋这一口有着西伯利亚寒流的威力,一秒钟就把雾冬沸腾的血液冻住了,雾冬的语气里有着冰一样的东西。一个血液刚刚还在跳舞的人突然被冻上,那模样就有些变形,我看着都觉得那不像是雾冬了。

呆了一会儿,雾冬下床去了。

秋秋轻轻问,你要去哪?

雾冬没说要去哪,只埋着头往门外走。秋秋的眼睛也就痴痴的跟着他,一直把他送出门。又把他迎回来。

这时雾冬才说,我去上了个茅厕。

他回到床上就把秋秋搂在怀里,紧紧地搂,巴不得从此变成秋秋的皮肤或者一个什么器官才心甘一样。

秋秋说,你咋不怪我呢?

雾冬说,我为啥要怪你呀?

秋秋说,我不让你做,还咬你,你为啥也不生气?

雾冬说,你该咬。

秋秋说,女人身上不干净的时候做那事是要生病的。

雾冬说,我知道,但是我太想了。

秋秋说,那你来吧,我不怕生病。

雾冬说,不来,我不能让你生病。

秋秋说,你是想我早一点给你怀上个娃是吗?

雾冬说,是。

秋秋说,我们都还年轻,不忙,我们慢慢来,不是有陈风水村长打掩护吗,我也给你生十个八个。

雾冬把搂着秋秋的手紧了一些,问,假如你是我妈的话,你会多疼我爸一点还是多疼高山叔一点?秋秋说,我是你媳妇。又问,你怎么突然问起这样的话来?

雾冬叹一口气,说,没怎么,突然想起了,今晚就想跟你说说话儿。我娶了你一个月,光顾着做你的身子了,还没好好跟你说一回话哩。

秋秋说,那你就说吧。

雾冬说,我妈一开始并不知道她嫁的是两个男人,跟她到集上去登记的和跟他拜堂的是我爸,第一个月是跟我爸过的,第一个月完了她才知道,还有高山叔在等着做他的男人。

秋秋说,他们怎么能这样欺骗妈呢?

雾冬说,不是他们想欺骗她。

秋秋说,那是谁想欺骗她?

雾冬说,是钱。

秋秋说,不是“桐花姑姑”?

雾冬说,其实,桐花姑姑传下来的那个风俗很早就没了,后来陈风水的爸看傩赐人要交很多的税啊费的,交过了就没钱娶媳妇了,他就叫傩赐男人凑钱娶媳妇,说这也就是继承祖上的风俗。

秋秋说,傩赐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娶?

雾冬再没有张嘴,眼睛闭着,装成一副已经睡着了的样子,过一会儿,还扯起了两个呼噜。秋秋就把灯关上了。

第八章

23

那一晚,我一夜没合眼。我感觉到雾冬也一直没睡。我是因为明天将要出现的日子而兴奋得无法睡觉,他肯定是因为明天是自己拱手把自己的女人让给别人的日子而沮丧而伤心得无法入睡。还是在天刚刚露出些许亮色的时候,他瑟瑟索索起床,站到屋外去了。他大概是想看看这个日子是不是跟别的日子有不一样的地方。当他看到山还是如墨一样浓,天空的灰白还是沿着起伏的山峦贴着一条缠绵的亮亮的线;公鸡还是跟以往一样,一声接一声很有纪律地打着鸣,屋后的竹笼还是像原来那样,在无风的黎明里保持着一份沉默和文静;什么什么,都没有因为他的日子变得特殊而有所改变的时候,他又回到了睡房里。他站床前静静的看着秋秋好一会儿,然后,他把头扭过来,朝着篾墙。他在看我。虽然他不把眼睛堵到墙缝上来就看不清我,但我明白他一定是在看我。

如果他能的话,他会冲过这道墙,掐死我吗?我从篾缝里看着他,这样问自己。

今天将要发生的这件事在我爸看来似乎很简单。大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全吆喝起来,说在堂屋听他说话。看我们全齐了,爸就直截了当地跟秋秋说,从今天起,你就搬到蓝桐这边来。秋秋把爸的话听得很清楚,但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没弄明白。她的身上还残留着一层睡意,使得她身子软踏踏的,眼睛也睁不大开。她把一个刚要冒出来的哈欠捂回去,揉揉眼睛问爸,为啥呀爸?爸说,你嫁到我们家里来,不光是雾冬的媳妇,还是蓝桐的媳妇。你跟雾冬的一个月新婚已经满日子了,从今天开始,你要和蓝桐过一个月新婚。

人还没睡醒就听到这种鬼谈,秋秋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呢,云里雾里的把我们看一阵,还跟我们天真地笑笑,说,我们爸还在那个戏里没有回过神来哩。说着就笑着对爸说,爸,那是戏,是前天演的戏,我现在已经不是“桐花姑姑”了,我是秋秋啊,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啊?爸说,什么戏啊戏的,戏是戏,日子是日子。秋秋不笑了,试着问爸,爸,你是不是生谁的气,给谁气糊涂了?爸不满意地哼一声,说,老子没生谁的气,也没给谁气糊涂,老子比你们谁都清醒着啦。秋秋再一次看看雾冬又看看我,自己跟自己笑笑,用一种跟自己说话的低分贝声音说,要是不糊涂,怎么大清早起来就跟人开这种玩笑。爸这回哼了两声,两个似是而非的笑声。爸说,我没开玩笑,这事儿就是这么回事儿。

秋秋看着爸的眼神不动了,像看着爸又不像是看着爸。好半天,她的脖子开始转动,转到雾冬这边的时候停住,看着雾冬。雾冬不敢把眼睛跟她对接,站起来,往门外走去了。

秋秋身上的睡意一下子就全都跑光了,像谁劈头浇了她一盆凉水。她打着激棱扭了几下脖子,突然转过脸来看着我,我忙跟她点头跟她笑,不知道是个孙子的样子还是个儿子的样子。但秋秋没跟我搭讪,她看着我,问的是我爸。她说,爸,你是说我也跟我妈一样,到傩赐来是嫁的两个男人?爸光明正大地回答,不错,你是雾冬的女人,也是蓝桐的女人。又义正辞严地把手挥一下,说,傩赐的女人都是这样的。秋秋的眼睛还咬着我,把我弄得像被抓了个正着的小偷一样心虚。秋秋说,爸,蓝桐才多大?爸说,我们这地方,十八岁就算是个大男人了。秋秋的视线像被我身体里的一只手揪住了一样,天长日久,一动不动。屋子里特别静穆,仿佛在一瞬间世界就成了哑巴。一个世纪都过去了,秋秋的似有似无的声音才轻飘飘传进我的耳朵,蓝桐,爸说的是真的?到这个时候,昨晚上燃烧在我身体里的兴奋已经全部消失了,我突然发现我跟雾冬一样害怕这个日子。但我想了想,还是跟她点了点头。

秋秋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撵出去问蹲在屋檐下的雾冬。雾冬被她一问,着了火似的跳起来,喊道,怎么不是真的,这样的事儿也有跟你说着玩儿的?!

秋秋被雾冬的喊声震得断了电,再一次成了木头疙瘩。

我爸大概是觉得这件事情已经说清楚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跟出门外对在他看来是正在寻思这件事情的秋秋说,这种事情又啥深想的,你不是才演过“桐花姑姑”吗?我们傩赐人娶媳妇都这样,又不是你一个,入乡随俗吧。跟着,他就开始吆喝我们下地了。他说,我们该下地干活儿了,秋秋在家弄饭。从今儿个起,这一个月秋秋来这边做饭,顶替你妈那套活儿。雾冬的饭就自个儿做了啊。

秋秋才不做饭呢。秋秋像一只被雷击懵了的鸡突然醒过来一样,嘎嘎嘎扑着翅膀往坡下跑了。我和雾冬都不知道秋秋这是往哪去,爸却知道,爸说秋秋这是回娘家去哩。说着就朝着秋秋去的方向喊,秋秋,回来把这只母鸡抱去,你空着手怎么能回娘家呢?秋秋怎么会听得见他的话?或者说,秋秋怎么会听见了他的话就真回来抱母鸡?

我爸从鸡窝里把还搂着一群鸡娃的母鸡抓出来,也不管鸡娃母鸡哇啦哇啦叫成一片,把母鸡塞到我怀里,要我快撵秋秋去。我正犹豫去还是不去,他又从我怀里夺了母鸡塞到雾冬怀里,说还是你去吧雾冬,她娘家人只知道你是女婿。

雾冬抱着母鸡狂奔,秋秋腿脚不好,雾冬刚奔上劲儿就到秋秋身后了。我爸抓过我,像我是他的一个仇人一样的咬着牙对我说,你也去呆羊,不管秋秋耍什么性子,都要把她弄回来,扛也要把她扛回来,她是你媳妇!说过这些,我爸把我往前推了一把,狠狠的瞪着我,于是,我也撵上去了。我心里反复念叨着爸的嘱咐“一定要把她弄回来,扛也要把她扛回来”,我怕走一段路,我就把它忘了。

雾冬抱着母鸡跟在秋秋身后,心里似乎窝着一团烈火,听我叽哩咕哝,他猛然回头朝我吼,蓝桐你咕哝个啥呀?!我被他吓成了比呆羊还呆的模样,他才熄了火,说,呆羊!

秋秋刚才是赌着气在跑,听到我们来到身后了,她心里堵得铁紧的气就忍不住冲出来,把眼泪冲下来了。秋秋一边癫着跳着,一边咳嗽。那咳嗽是哭在喉咙里憋成的,呛成的。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安慰她,就默默的跟在后面,像她的两条还不通人性的狗。

走了一阵,秋秋很不满我们这样跟着,被蛇咬了一下似的突然回头尖叫,你们跟着我做啥?!雾冬怀里的母鸡被吓着了,在她的尖叫声还没落下的时候也尖叫了一声,还扑出了一只翅膀,差点飞走了。雾冬忙说,我跟你一起回娘家。秋秋像赶好多好多苍蝇一样乱抡着双臂朝我们喊,我不回娘家,我没脸回娘家!雾冬问她,那你要去哪里?秋秋喊,我去哪里你们管不着!我爱去哪里去哪里,就是不回傩赐!雾冬说,你不回傩赐我也不回傩赐了,我跟你一起,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秋秋大哭起来,泪珠子像雨点一样飞,她说我去死,你去不去?!雾冬连忙说,我也去。秋秋恨恨地瞪着我,喊,你呢蓝桐,你跟着我做啥?我支吾了一阵,说,是爸叫我跟着的,你要是烦,我不跟就是。秋秋喊,我烦,你回去!但我并没有回去。我说,爸说的要你跟我一起回去。

秋秋拿我们没办法,赌气又往坡下走。

我们又像两条狗一样忠实地跟在后面。

其实,秋秋也就是跟绝大多数女人一样,在受到巨大委屈的时候就跑往娘家去倾诉,至于是不是能解决问题,她也没有把握。由于我们一直尾巴一样跟着她,回娘家的路又长, 路走到一半儿的时候,秋秋突然不走了。

一走出傩赐,空气就开始热嘟嘟起来,越往下走,天空越明朗。这些地方,地已经给庄稼染绿了。秋秋坐到一块包谷苗地里,看着一株半尺高的水嫩嫩的包谷苗发呆。我们两个,自然也只有坐到她旁边。

秋秋说,蓝桐,我一直把你当弟弟。

我忙说,这是爸妈安排的。

秋秋白我一眼,抽泣起来。她说,你们傩赐人,全都是骗子!

我和雾冬都深埋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儿听着她数落。

秋秋一边哭一边说,蓝桐你还记得吗,我出嫁那天,你在这半路上来背我,在场的人都说你是雾冬的弟弟哩,原来你们全都合起伙来骗我!

我们的确是合起伙来骗了她,我们无话可说。

秋秋说,蓝桐,你是个上过学的人,你知道这种事情是不好的。

我说,我知道这是犯法的。

秋秋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眼睛一亮,说,那你还愿意做犯法的事情吗?

秋秋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只有一只耳朵一支手臂的男人,那个曾经对她有过不尊重行为被她唾弃的男人。她以为等着要跟她过日子的只有我哩,她简单地认为做通我的思想工作,让我退出这事儿就完了。这让我心里突然生起一阵悲凉,我看着我对面那一片湛蓝的天空,说,以前的傩赐人这样做是不是真因为有个“桐花姑姑”我不知道,现在的傩赐人要这样做的原因我是知道的,他们主要是为了减掉一部分往上面交的款子,这么些年来傩赐人就这样过着,如果说要追究的话,全庄子人都是在犯法。

秋秋说,那我们怎么办?也跟着犯法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秋秋说,我知道怎么办。我要去告你们!

雾冬赶忙拉着秋秋,要她跟我们回去,秋秋歇斯底里地尖叫,像雾冬的手上长着恶蛇的毒牙。

她喊,放开我,你这个尖脑壳!“尖脑壳”在我们傩赐一带专用来比喻男人拱手把自己的女人让给别的男人的行为。雾冬被秋秋气得喷血,破口大喊,说,我他妈的也不愿意,可我一个人娶不起媳妇,他们凑了钱,我也不能把他们都杀了啊!

他们?!秋秋喊起来,除了蓝桐还有谁?

我赶忙说,没别人,就是我,我是他兄弟,他不能杀了我。

秋秋不想听我说话,她本能地挥着手臂赶我的声音,她喊,我要去告你们!我就要把你们傩赐人全告了!

接下来,又是先才的那一幕,秋秋在前面一边抹眼睛一边癫着跳着,我们两个,像两条狗一样默默地跟着。

雾冬在后面不住地劝说秋秋,你不能去告的,你一告,全庄子人都完了,把我们全抓去坐班房不说,坐完了班房以后我们得多交好多款子,多交好多粮食,傩赐人就活不下去了。

秋秋说,不告也可以,我们家的这种事情要取消。

我们都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于是,我们只好叹息。

24

一抹浓厚的绿,掩盖着秋秋的娘家。空气中有杏的酸,有梨的涩,有李的苦,还有竹笋的青甜。秋秋的娘家,一座青瓦顶,青砖墙,一正一偏并排连着的房。

先是一条皮毛光滑的黄狗汪汪几声欢迎我们,接着就是秋秋的嫂子卷着一股热浪来迎接我们。

嫂子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就到了跟前,说,啊呀!是哪股风把我们妹妹给吹回来了!嫂子手里端着一只碗,嘴角上还粘着一粒白米饭。嫂子说,看看,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正吃饭哩。她这么一咋呼,大哥也端着碗出来了。

这样,我们三个,就在黄狗,大哥大嫂的夹道欢迎下走进了屋。

雾冬把母鸡放下,母鸡在陌生的环境里嘎嘎几声,黄狗看不惯它大惊小怪的样子,上前汪汪汪说它。母鸡就吓得飞起来,翅膀把一屋子的灰尘都扇起来,我们眼睛都睁不开。嫂子赶出黄狗,忙着收拾桌上的残羹剩菜。这些显然是不够待客了,她得重新做饭。嫂子说,回个娘家,来就来,抱什么鸡呀。

我们三个的脸色都不太正常,虽然我们极力的掩饰过了,但很多东西还是没逃得过大哥大嫂的眼睛。他们交换了一下狐疑的眼神儿,大哥就一个一个的看我们的脸。看完了,就把眼睛放在秋秋头顶上,问,出啥事了?

秋秋一直不吱声,坐一边儿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跟黄狗玩儿。

大哥拿出烟来撒,我们都不要。

我们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心里打着鼓,不敢接这烟。

大哥说,你们傩赐,好像说的是正忙着种包谷吧?

雾冬说是。

大哥看着我,说,这是你兄弟?

雾冬忙说是。

大哥说,大忙季节你们棒劳力不在家干活儿,是有啥事?

雾冬支吾着,脸有些红了。我忙抢过来说,没事儿,我们家的包谷昨天就全种完了,我们送秋秋回来看看。

大哥的眼神里全是不信任,但他还是说,哦。

说话间,嫂子给我们一人端来了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嫂子说,这会儿做饭怕来不及,饿着我们了,先做个面条我们吃,待会儿再慢慢做饭。

我们两个端起面条呼噜呼噜吃起来,秋秋却说她不饿。嫂子早看出秋秋的眼睛是肿的了,只是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儿直接问秋秋为啥肿了眼睛。秋秋不吃面条,嫂子就不能不问了。嫂子说,秋秋你遇到啥事儿了?秋秋假装没事儿地跟嫂子笑笑,说,没啥事儿。嫂子看一眼大哥,用眼神把一种不好言说的意思传导给他,才回头问秋秋,那,你眼睛咋肿了?秋秋说,我这眼睛这两天生了病。嫂子说,你不吃饭是吧?你嫁过去了我才嫁过来,我们还从来没正经一起拉过话哩,你要真不吃饭,我们到外面说话去。秋秋站起来,跟着嫂子到了院子里的李树下。嫂子端了一条板凳放树下,两个女人就并排坐在板凳上看着自己脚边绒球一样滚来滚去的小鸡说话。

嫂子说,是做姑娘的日子好过还是做媳妇的日子好过?

秋秋说,一样的。

嫂子说,才不一样呢。

秋秋说,我觉得是一样的。

嫂子说,你哭过。

秋秋说,没有,我的眼睛真是给凉着了。

嫂子说,你们来这里肯定有事儿吧?

秋秋说,没事儿,我是想来看看你们活儿忙不忙,来帮帮你们。

嫂子说,那好,一会儿我们就下地,你们全帮我锄地去。

但我们没有去帮他们锄地。全窝在屋子里等嫂子弄下午饭。

吃过下午饭,离天黑就不远了。雾冬说,秋秋我们回去吧。秋秋说,我不回去。雾冬说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秋秋说,天黑不黑关我什么事啦?雾冬说不要耍脾气了,我们回去吧,我们傩赐那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秋秋说,我说过了,我再不去你们傩赐了,别在我面前提你们傩赐!雾冬说,你不回去我们也不回去了,你们这里可是个好地方啊,你去跟大哥说说,腾出一间屋来我们住,再分些地给我们。秋秋喊起来,你做梦!

本来他们是躲在猪圈那边儿的杏树下悄悄说的,秋秋一喊,大哥大嫂就听见了。大哥喊秋秋,你们吵啥呢,我看秋秋你别使性子了,你们早点上路回家吧。秋秋说,我不回去!大哥大嫂也不吃惊,早看出秋秋在跟我们闹别扭了。大哥说,你不回去那你去哪?你都是嫁出门的姑娘了,难道你还住在我这儿不走了?秋秋终于没忍住眼泪和哭声,说,大哥,我不嫁了还不行吗,你就把我当个嫁不出去的人一样看,我帮你们干活,只要你们管我吃管我一身衣裳就行了。大哥很生气地盯住雾冬,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雾冬说,没出什么事儿。大哥凶起来,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一样瞪着雾冬,恨恨地问,那为啥秋秋不跟你回去?嗯?!雾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愤怒的大哥就抓住了雾冬的衣服。雾冬忙说,你去问秋秋吧。愤怒的大哥真把雾冬放下,去问秋秋,出了啥事儿?嫂子也赶上来了,问秋秋到底出了啥事儿?

秋秋蹲在地上呜呜哭,就是不说出了啥事儿。

我看这事儿不好解决,心里突发奇想。我把大哥拉得远远的,告诉他,秋秋是不想跟雾冬了,想跟我了。大哥像只呆鸭一样看着我,显然是不相信我的胡诌。他说,你小子说明白点儿。我心里突突跑着兔子,心想这家伙要是飞起一脚或者揍来一拳,比被牛顶一回也好不了多少。但是,我不能呆熊,我得像个汉子。不为自己的面子,也得为能吓唬一下对方装装样子。我说大哥,我说的是真的,秋秋耍脾气是因为雾冬不同意这事儿。大哥好像头痛了一下,皱了一下眉头,还吸了一口凉气。这个信号告诉我,大哥有些信我的话了,最起码也是半信半疑了。

他径直走向秋秋,拉起秋秋走到另一边儿,走得太不小心,把一只金黄色小鸡踢出去好远。觉得可以了,大哥才放下秋秋,问她,你真跟他兄弟勾上了?秋秋惊讶得哭都忘了,问大哥你听谁胡诌的呀?大哥说,就是他兄弟说的。秋秋说,不是这样的大哥。大哥说那是怎样的你说。秋秋说,大哥你嫁我的时候真的不知道吗?大哥说我知道啥?秋秋说你把我嫁到傩赐那地方我也认了,可你让我嫁的是两个男人,是他们两兄弟。大哥抓着秋秋的手突然僵硬得像石头。这样的嫁法他还从来没听说过,即使是从自己亲妹妹的口中说出来他也无法相信。

但秋秋告诉他,这完全是真的。

大哥再一次愤怒了,他放下秋秋朝我飞奔过来。在相信这事儿已经是真的以后的第一时间里,他的愤怒本来是没有目标的。但稍往后一点儿他就想起了我,想起了我的那一通胡诌。于是,他像风一样就来到了我的面前。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该怎么应付,他的拳头就出击了我。一闷拳砸在我鼻子上,我眼前一黑就干脆不思考了。

愤怒的大哥并不管我思不思考,他把我当一个稻草耙子一样打理。练过了拳头,再练脚。这就惹怒了另一个大哥。雾冬怪叫一声扑过来,朝着这个欺负他兄弟的舅兄挥起了拳头。于是,接下来,就是两个大哥打仗了。我瘫坐在一边儿,满脸是血。我的脸已经肿起来了,我的小腿还在火辣辣地痛着。两个女人,先是被这突然而起的战争弄得发了会儿傻,后来,秋秋扑过来,嫂子也跟着扑过来了。

女人一参与进来,男人就自觉把战斗停下了。

宣布战斗结果吧,我自不必说,雾冬也受了伤,是嘴上。这家伙专门喜欢打人的脸,我的鼻子肿了歪了紫了,雾冬的嘴也歪了肿了紫了。他呢,好像没哪儿伤着。

秋秋痛哭着,摸摸雾冬的嘴,又过来摸摸我的鼻子,好像这些伤都是她身上的,她好痛好痛似的。

嫂子哭着个脸,但脸上没泪。她说你们这是做啥呢这是?这是做啥呢这是?

没有人回答她我们这是做啥。

战斗的结果让秋秋的大哥有些意外,这种胜利好像不值得骄傲。他原地瘫坐下来,把头埋进双膝间,年深日久地沉默。

后来,他突然抬起脸,看着雾冬说,这事儿你们打算怎么办?我跟你们摆明了,这事儿让你们骗了也就骗了,打了你们我也算出气了。但这事得解决好。

雾冬说,我们傩赐都这样,不是我们能说了算。

秋秋大哥再一次把眼睛瞪成铜铃状,不相信雾冬说的话是真的。他说难道你们一个庄子上都这样?雾冬说,我们一个庄子上都这样。他说你们庄子上的人不知道这是犯法?雾冬说他们知道这是犯法。他说知道犯法还这样做,就不怕别人告你们?雾冬说,都很多年了,告也有人告过,告了也没用。又说,大哥你们不能告。大哥说,我为什么不能告?雾冬说,你一告,我们一庄子人都完了,你们是杀了一个傩赐庄。

秋秋大哥看着雾冬,瞪圆的眼睛慢慢的扁下来。他说,要是我硬要告呢?

雾冬说,大哥何必跟我们傩赐庄人过不去呢,你们如果硬是不让秋秋回去,把钱退我们,我们让秋秋回来就是了。秋秋大哥再一次把眼睛睁大一些,问雾冬,你就没想到过一个人娶秋秋?雾冬说,我想也没用,我一个人拿不出那么多钱,娶秋秋的钱是凑的,秋秋就不是我一个人的媳妇。秋秋大哥突然呸出一口痰,说真他妈荒唐!喊过荒唐以后,他就把脑袋埋下去做思考状。这一想就想了好长时间,后来,他把秋秋拖着到一边儿去说话。

他说,妹妹你听我跟你说,这事儿成都成这样儿了,这事儿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说出去多不好啊,人家还说我犯糊涂呢。

秋秋说,那不说出去你就不是犯糊涂了?

他说,其实,我看这两兄弟人都不错,我看他们都不会错待你,我看被两个人痛着可能还比被一个人痛着好得多呢,你不如就依了这事儿算了。

秋秋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干瞪着她大哥。

他说,你晓得的,钱也娶你嫂子了,我哪来钱还他们啦。我看既然你们那地方都这样,也不是你一个人才这样,也就没什么稀奇了。我看你也别闹了,我不是把他们揍了吗,以后要是他们对你不好,我揍不死他们才怪……

秋秋啪地一声吐了她大哥一脸口水。

25

一开始,秋秋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眼泪像倒豆子一样。她像一只头发晕的小母鸡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儿,眼神就再一次碰上了她大哥的眼睛。就这样,她突然决定赌气往傩赐走。

这时候,路的前面是什么她已经不管,她只知道大哥太让她绝望,她就真朝大哥指的方向走,她要走给他看,她要让大哥为他的话付出一生都不得心安的代价。

秋秋在我们前面,朝着傩赐,那个越来越黑的地方,悲壮地走。

我和雾冬跟在后面,谁也不敢发出一个声音。

从雾冬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他的不踏实。秋秋回傩赐不是因为他,也不是因为我,她这么走下去,会走向哪里他摸不准。当然,我也摸不准。不过,雾冬的眼神告诉我,他会一直跟着秋秋,不管她会走到哪里,他都会一直跟着。我却不是,我在跟着秋秋往回走的时候,我的心已经动摇了,我挨了打,身上很多地方都正痛着,是这些痛点让我觉得我正在做一件非常无聊的事。这件事情从头至尾我并没有从心里认可,那么我为什么要为这件事情付出呢?我想。

不管秋秋这一次会走向哪里,我都会回去睡觉。我想。

我们在回傩赐的半路上碰上了我妈和高山叔。我妈说她是怕天黑了,我们看不见路,送电筒来的。她手里还真拿着两支电筒,怕我们不相信她,还把电筒往上举了举。

本来,秋秋这么走着,眼前晃着的总是她大哥最后留在她脑子里的那副嘴脸,就是说,这一路上全是由她大哥为她举着仇恨的火把。我妈和管高山一出现,就把她大哥的影子挤开了。这样她就不走了,她站下来,东张西望一阵,又回头往回逃。

雾冬一下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走。秋秋挣,叫雾冬放开她。雾冬说,你不要回去了,你大哥不会让你进屋的。秋秋说,你别提他,我死也不会回大哥家!雾冬说,那你还能去哪?秋秋说,我去死!雾冬硬硬地扎着她,要把她的骨头都抓断了一样。他说,我不让你去死!

我妈上前来,把一脸的心痛和同情从眉眼间挤出来,去抚秋秋零乱的头发。秋秋把头乱摇,躲着我妈的手。

我妈突然就对雾冬凶起来,说,愣着做啥?这么难走的路,就不晓得背上秋秋走?!

雾冬一下子明白过来,强行把秋秋扛了起来。

秋秋就在雾冬的背上喊,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放下我让我去死我去死我死也不回傩赐去……

不管她喊什么,我们都默默地听着。

这很像一种什么仪式。她的喊声和我们的脚步是这个仪式的主要形式。

到傩赐的路还有些长,而且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秋秋的喊声已经由弱到没有,在深深的黑暗中,她也沉默了。管高山在这个时候替下了雾冬,之前我妈用电筒光照过我的脸,她从我的脸上没有看到可以替下雾冬的积极性,所以她拉了一下管高山。管高山在被她拉过之后,就对雾冬说,来我背吧。就把秋秋接过来了。

秋秋被换到管高山背上的时候又开始了喊叫,休息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又变得有些高了,而且还有比先前更加尖利的势头。雾冬大概是不想听到这种尖利的声音,要不就是想跟她和一曲。他也开始唱了。他唱的是经,什么经我不清楚,但我知道那肯定是经。雾冬的声音比秋秋的粗重,对秋秋的声音有着一种包裹性。秋秋的声音很快就被包裹住了。接下来,我们听到的就只有雾冬的唱经声了。

墨一样的群山把黑夜点染得十分苍凉,雾冬的唱经声在这一片苍凉之境播种着更加深重的苍凉。

我妈说,雾冬你别唱了。

雾冬真的不唱了。

我们的脚步声在这冷寂得跟一块铁一样的黑夜里,显得那么胆小可怜。不过,好的是,我们终于到傩赐了。

秋秋被管高山放到电灯光下,有一会儿没能睁开眼睛。等到她把眼睛睁开,她发现她已经站在岩影为她垒的火炉前了。她没有看面前站着的这些人,她把眼皮低下去,青着脸往门外走。她当然没走得动,雾冬把她拉住了。即使雾冬没拉她她也走不出门,岩影还躲在屋外的黑暗里。这件事情到这个时候他还不宜出面,他躲在黑暗里为了在事情需要多一个人帮忙的时候出现。

秋秋被雾冬拉着,动不了,但秋秋脸上是青成铁皮一样的倔强。

我妈一直默不作声,但我们都能感觉到她的眼睛在说话。她看一会儿雾冬,雾冬就领悟了她的意思,懒懒的酸酸的跟秋秋说,秋秋,蓝桐替你挡过牛呢,为了你他命都差点送了,你不跟他就是欠下他了。这话在我听起来怎么听怎么都有一种讽刺的味道,我那一刻差点笑起来。可我妈盯着我看,我就没笑得出来。妈的眼睛里那么多可怜那么多心酸,我看得心直往下沉。我说,妈,秋秋不同意,我退出算了。我妈被我的话吓了一跳,脸上的皱纹有过一阵慌乱的扭动。

我爸的声音在一边响了起来,说你他妈的说胡话!我很认真地迎视着我爸,说,你们不就是想我有一个媳妇吗,我往后娶一个就是,何必要逼着秋秋呢?秋秋在这个时候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我惊异地发现那眼神里感伤比感激要多。她敏锐的情感触脚简单地把我的话当成了对她的轻视。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计较去解释这一个话题。我爸被我气疯了,上来狠狠地甩了我两耳光,让我本来就青肿的脸更加青肿。我爸打完我后说,你他妈的读书读出息了,会说几句话了不是?说你他妈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样子,就你这熊包样还能自己娶回来媳妇?你他妈在你面前现成的都不敢弄,还想自己去娶?你他妈的就是娶回来了你养得起吗你?!我爸这么骂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有泪光在电灯光下闪烁。我被这些不断闪烁的泪光晃得眼前发黑,心里闷得有些缺氧。于是,我深深地埋下头,决定用这种方式把我的思想藏起来。

妈蹭到秋秋面前去,长久地看着秋秋。秋秋长久地埋着头,并不准备理会我妈的眼睛。秋秋还使足了劲想挣脱雾冬铁箍子一样的手。我妈不管她是挣还是不理会,就那么固执地看着,看着。秋秋终于没抗得住,抬起头叫了一声妈。两双女人的眼睛终于对接了,像两股遥望了好久的水流终于交汇在一起。两双眼睛同时流下了滚烫的泪。

但是,秋秋还是说,妈,我不能。

妈就呜呜哭起来,像长江决堤一样哭。

我妈不光是在为现在哭,还是在为过去哭,不光是在为秋秋哭,还是在为自己哭。这是一颗痛楚的心对另一颗痛楚的心的悲悯,也是一颗痛楚的心在乞求悲悯。眼泪的交流让两个女人的心一下子紧紧拥抱在一起。秋秋呼噜吸溜着眼泪鼻涕,悲悲的叫着妈。我妈则在秋秋的呼唤声中更加伤心地哭。哭声像一股洪流把如铁的现实冲得摇摇欲坠。

我妈说,娃啊,你就依了吧,妈也是从这条路过来的,不也走过来了吗?

秋秋说,妈,不能啊我。

妈说,没有过不了的路,咬咬牙就过去了。

秋秋呜呜哇哇,泣不成声。

后来,秋秋终于受不了这种悲痛的气氛,突然往屋外逃。可能是听她们的哭声听得太忘我了,这一下,雾冬竟然让她逃到了屋外,可还是被岩影抓住了。秋秋看清是岩影,哀哀地求,大哥你放了我,让我走吧。可岩影不放,岩影的手像钢钳一样。

我爸突然冲我喊,蓝桐,去!火炉上的绳,拿来把秋秋绑到你床上去!爸知道这场戏演到最后要动绳子,早就准备好了。可是我不想用绳子把秋秋绑到我床上去。如果非要让秋秋去我床上的话,我也希望秋秋闹过一阵,最后自己走到我的床上去。甚至,这个时候,我也如秋秋一样有一种逃走的渴望。我爸从我这里没看到一线希望,他有些绝望地扯了几下嘴角,像乌鸦一样怪叫了一声,然后扑通跪在了秋秋的面前。我爸不光跪下,还咚咚地给秋秋磕头。秋秋觉得,天都蹋下来了。她也扑通一声跪到爸面前,嘶破了喉咙,喊出了能让隐藏在黑暗中的傩赐众山也震颤的一声,爸——

第九章

26

秋秋现在睡在我的床上了。

一个美丽的女人躺在我的床上!

我明明白白地不能再无所谓了,我的心突突打击我的胸膛。

我的血液开始狂欢,我感觉脑子里轰的一声,我就不是我了。我成了一只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山羊,不知道是舞我四蹄好还是舞我的奇角好。

我看到秋秋,一个花一样的女人,一个一直把我当成弟弟一样爱着的女人,像死人一样躺在我的床上,完全是一副听天由命的绝望样子。一种犯罪感在我的脑子里若隐若现,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我沸腾的血液里游戏,一会儿探出个头,一会儿又举起一只手。我感到喉咙发干,呼吸急促,脑腔里火辣辣的。

我在床前手足无措了好一阵,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我选择了说话,我想我怎么也得跟秋秋说点什么。

我说,秋秋这不能怪我也不能怪你。

秋秋沉默着,有一双无形的手,把她的泪线拉得好长好长。

我说天啦你哪来这么多泪,你把你一辈子的泪都流完了。

这双无形的手就把秋秋的泪水拉得更快些更长些。

我说,秋秋我喜欢你。

秋秋的嘴动了一下,是抽噎弄的,后来她的嘴咬了起来,把她的下嘴唇咬得发青。

我说,秋秋你不喜欢我吗?

秋秋咬着嘴唇摇头,摇过了就把脸偏到一边,我想她肯定是想说这件事情跟喜欢不喜欢沾不上边儿。

我说那你怎么不理我?

这个问题秋秋可能也说不清,说不清就只有摇头。她哭了一天,可她的命运仍然还站在悬崖前,她的努力并没有能阻止别人把她往悬崖前推。那么她只有闭上眼,往下跳了。现在她真闭上了眼,真听天由命了,她想一直闭着眼,再不要看到这个给她命定了如此尴尬命运的老天。

我说秋秋我知道你无法接受这种生活。我说我其实也无法接受,但是我没能力改变,我是傩赐的男人,就得按傩赐男人的法则生活。

秋秋的眼皮颤动,两股清泪汩汩不断。

我说秋秋既然你不讨厌我,那为什么又不理我呢?

我说,你也不讨厌我,我又喜欢你,那你跟我在一起总比跟你讨厌的人在一起要好吧?

秋秋还是深深地躺在她的伤心和绝望里。

我的心也不跳了,往一个黑洞洞的谷底下沉。

我离开秋秋,走到了屋外。

爸一直在外屋关注着里面的动静,看到我出来,一双眼睛像铁锥子一样往我骨头里刺。爸问,你咋出来了?我一时傻了一会儿,但很快我就撒了个谎,我说我想去上厕所。爸就一直用那种铁锥子一样的目光看着我出门,走向茅厕。

我在茅厕里站了好一阵。我的眼前是黑得如漆的天空,看久了,眼前就跳荡起一两个如星星一样的白点,后来这几个白点就变成白色的蝴蝶在我面前飞舞。跟着这些白色的蝴蝶,我走出了茅厕。我还要跟着它们去一个不叫傩赐的地方,可我爸不让。就在我的腿迈向一条黑色小路的时候,我爸的眼睛出现在我面前。

我爸的那双眼睛在黑夜里竟然鬼火一样闪着磷光,这双眼睛吓跑了那些将要带我离开这个地方的白色蝴蝶。他把我揪到屋里的灯光下,找准我流泪的脸扇了一耳光。他狠狠地骂我,呆羊!媳妇都躺到床上了,还不晓得该做啥?!

我的脸挨了他一耳光后就迅速变得紧绷绷的,我摸着紧绷绷的脸傻站着。爸就几下把我推进睡房,然后反扣了门。爸在门后面说,别丢脸,你得像个男人!

我被断了后路,前面的路倒显得有些明朗了。我想我爸说得对呀,我是个男人呀。我想一个男人怎么会看着面前躺着个美丽的女人而不知道做什么好呢?秋秋的美丽不是一直都很吸引我吗,那么我还犹豫什么啊?

然而,我看到秋秋的泪流还没断。

我空空的喉咙吞咽了几下,我希望把我身体里那些蜂涌而起的渴望吞下肚子里。

但是,我却感觉到我的心比原来更加浮躁起来。

我说秋秋你不是不讨厌我吗,那我们就说话啊。我说你也听到了,爸把我们的门都反扣了,我们要是不让他们满意我们就出不去了。我们的事情是爸妈安排的,爸妈也是按傩赐的规矩安排的。从你嫁过来那天起,我就已经是你的男人了。虽然我没跟你拜堂,但我已经是你的男人了。我说我们傩赐这地方,哪个女人该跟几个男人,该跟哪个男人,不是人说了算,是钱说了算。

在灯光下,我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张浮里浮气的脸。我说秋秋你摸摸我的心,看我的心跳得多厉害,我喜欢你。我说秋秋你嫁过来的那天我就喜欢上你了,我也是个男人,雾冬能给你的快活我也能给你。

我没有看到我的话在秋秋脸上起一丁点儿作用,变得有点着急了。我说,我看你是看不上我,你说你看不上我哪儿,你讨厌我哪儿?我说秋秋你别不理我啊,你这样我的心像刀子绞一样痛啊,你今晚要是不跟我说话,明早上我就死了。

可是,秋秋还是紧紧闭着眼,一副雷打也不动的坚定样子。

我突然很恶心看到我的那张浮气的脸。我闭一会儿眼睛,让那张脸离开。后来,我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一点伤心,我说,秋秋我跟你说吧,傩赐人要是有办法也不会这样做。我们傩赐地瘦,地高,地里长的还不够糊嘴,人历来就穷,庄上的姑娘好的不好的都往外嫁,宁愿嫁山外的猪,也不嫁自己庄上的人。我们庄上的男人,只能到外面去娶媳妇。到外面娶媳妇还娶不起,就想了个凑钱娶媳妇的办法。我们傩赐人也是人,也知道这种做法恶心,但我们只有这样,才不至于活不下去。

这么说着,我的喉咙被伤心堵上了,我哽咽起来。

秋秋眼皮开始猛烈的颤抖,像里面有一群小精灵正拥挤着要顶开她的眼睛。慢慢的,那双圆溜溜长着浓密睫毛的大眼,终于睁开了。但刚睁开又闭上了。

但只这一下,那双眼睛就已经彻底暴露了她的失败。我知道她心软了,女人是泥做的,见不得眼泪。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走进她怀里去吧,她已经把闩在她心门上的那个门闩拿开了。我听到我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这个颤抖的声音在说,秋秋,我来了呀。

颤抖的声音落下的时候,我的身体也开始颤抖起来。我抖抖索索钻进被窝,在秋秋身边躺下。我那么近地挨着这个美丽的女人,她的体温她的体味都让我晕头晕脑,伤心渐渐就被一股欲火烧得没了影儿。可是,可是我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那么多那么多次,我做过那么多梦,可这下我想从梦里获得启示,却再也想不起那些梦了。好像我并没做过那些梦。在真实面前,梦就逃了,我得靠自己。

我把自己冒到喉咙口的心吞下去,我调动出保存在脑子里的那些曾经是从睡房隔墙上偷看来的画面,想照着搬弄。学着画面上的雾冬,我把双手伸向了秋秋的胸。当我的手触到她的乳房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清楚我该怎么干了。原来这些事情是不需要师傅的!可是秋秋要阻止。秋秋闭着眼,但秋秋的手长着眼睛一样。我的手到哪儿她的手就马上跑到哪儿去阻止。不过,对于一个正在欲火里挣扎的男人来说,这种半推半就倒成了一种挑逗,我手啊嘴啊脚啊全都动起来,全都乱其八糟动起来。秋秋虽然也跟着忙起来,还睁开了眼睛,但她还是顾此失彼,被我剥成了一条光溜溜的鱼。秋秋就在这个时候在我的肩头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断了我身上的火源,我看到我头顶的火焰跳动了几下,噗地一声熄了,只剩下一股不知道东南西北的青烟。

秋秋捂着脸哭起来,很伤心很伤心地哭。

我的脖子在她的哭声中渐渐软了,头像一只瓜一样重重地吊下来。这样,我就看到了她下身那一片鲜红。

秋秋来红了。对呀,我昨晚就知道她来红了呀!

昨晚,我听到秋秋对雾冬说,女人来了红还干那事,是要生病的。

书本也告诉过我,女人在月经期不能同房。

我是一个崇拜书本的人。我对秋秋说了声对不起。这一声对不起在我们傩赐显得那么另类,它让秋秋在诧异间把伤心也暂时放到了一边。

秋秋喃喃地问我,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对不起。

秋秋说,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说,我,知道你来月经了还要要你。

秋秋眼睛磁了一会儿,两颗热泪就在眼眶里蓄满了。

27

天亮了,爸就到这边来喊,蓝桐,雾冬起来下地,秋秋起来煮猪食、喂鸡、做饭啦。

好像昨天并没发生什么事情。

我在我爸的喊叫声过后睁开了眼睛,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我像是被别人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突然抛到了这里,一时间竟然没有弄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秋秋的身边。秋秋也睁着眼睛,她看着屋顶。她看着的那个地方是一块平整的楼板,楼板上有一块不规则的污痕,有点像尿干后留下的,但我知道那是雨水漏进来留下的。后来秋秋把眼睛从那个地方转向了我,但刚碰到我的眼睛就闪开了,慌乱中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我说,秋秋对不起。秋秋就不看那个地方了,她把眼睛闭上了。

我爸又在喊了,那喊声在寂静的清早像雷管爆炸一样。

我说秋秋你睡会儿再起来吧,我出去就行了。

可秋秋却撑着身子起来了。秋秋默默的起床,默默的去猪圈巷子里烧火煮猪食。

那天,我和爸在地里看包谷芽。刚刚拱出土来的包谷芽嫩黄色,这个时候它们最吸引野兔和鸟,而且,播到地里的种子对老鼠也是一种诱惑。我们要看该出包谷芽的地方有没有包谷芽,要是没有,那就是种子被老鼠偷吃了,就得赶紧补上。如果看到出土的包谷芽被糟蹋了,也要补上种子。这种活不费力,我爸就一直跟我说话。

他说,你从昨晚起就变成一个大男人了,今后就别还是一个呆羊的模样。

他说,傩赐这种娶媳妇的方法书上是没有过,但我们傩赐人不是生活在书本上,是生活在傩赐。

他说,在傩赐这地方,你爸能给你们娶到秋秋这样的媳妇,已经是对得起你们了,看秋秋多俊啦?

他说,这庄上除了你妈,就没有一个媳妇比得过秋秋。

我爸不不厌其烦地说着话,让我头脑里嘤嘤嗡嗡的,眼睛发晕。我一屁股坐到地上,眼前又开始飞舞起好大一群苍白色的蝴蝶。我的灵魂被它们引诱到空气中,和它们一起舞蹈,翩飞,要去远方了。我爸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当我眼前的蝴蝶突然消失,灵魂吓回到身体里后,我感觉屁股很痛。我爸,正站在我身后,鼓着眼看着我的屁股,右脚还蠢蠢欲动地准备来第二脚。原来,我把一窝包谷芽坐住了。

站起来,看着那一窝被我坐成残废了包谷苗,我摸着屁股想,我回去吧,这活儿干着无聊。

我这么想着,就真提脚走人了。我爸在我身后哎哎哎叫我,我也不理。我爸就朝着我的背喊,怎么养了你这头呆羊,妈的!

我跟自己说,呆羊就呆羊,回去睡觉去。

我蒙头蒙脑赶回家,糊里糊涂就挨了几拳。睁开眼睛一看,是雾冬疯子一样站在我面前。他不光打了我,还十分愤怒地抓着我问,秋秋身上不好了你为什么还要欺负她?我早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顿拳头打傻了,这会儿就成了名符其实的呆羊。雾冬就把我的傻看成是在事实面前的无话可说。他并没有因为我的傻而放弃他的发泄,我被他打流了鼻血。

这件事情发生得突然,秋秋是在后来听到雾冬口口声声说我欺负了她的时候,才明白这架是为她打的。于是,秋秋上来,抓着雾冬一个劲儿地喊,他没有欺负我他没有欺负我!雾冬这才停下了。这回轮到雾冬傻眼了。雾冬用一对呆鸡眼看看秋秋,又看看我,然后就怪里怪气地笑了几声。他瞪着眼问我,你没欺负她?我从雾冬的眼里看到的,并不全是由于怜香惜玉生发的仇恨,那里其实有很多是自我悲悯,抑或是自我仇恨。我心里涌过一阵悲凉,不想再看他的眼睛。我擦着鼻血走开。

他的骨头里还有受不了别人轻视的东西,我表露出来的对他的可怜和同情有些刺激了他,他很难受,他把这种难受注入到声音里,让声音变得阴阳怪气。他嘿嘿怪笑几声,说,看你这呆羊样,也做不成什么事。他说完这句,就把眼睛转向秋秋,嘴巴扯了一下,又扯了一下,说,秋秋你比一只猫还没意思。

雾冬走开了,他不要看到秋秋,他回到自己那边去了。

雾冬说秋秋比一只猫还没意思,这是一句很奇怪的话,它让我和秋秋两个好一阵真像一对儿傻猫一样愣着白眼回不过神来。后来,秋秋大概想明白了,痴愣的眼睛开始转动,泪水瞬间充盈了双眼,并且奔流而下。正抹着眼,我爸回来了。爸看到秋秋在抹眼睛,还看到我在抹鼻血。他的脸上扯了一下,咳了一嗓子,然后折身出门了。不到一秒钟,他又回来了,大着嗓门儿说,你们爸想吃鸡蛋了,昨天你们妈过来时带来几个鸡蛋,在碗柜里,秋秋你把它炒了。

秋秋默默地取来鸡蛋,默默地炒。香气满屋子飘,我明明看到当时爸也在贪婪地吸着鼻子,可是吃饭的时候爸却说秋秋炒的鸡蛋不香。

坐上饭桌,秋秋还是深深地埋着头,只看着自己碗里的饭。炒鸡蛋肆意地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可她似乎从昨天起脖子里就没了骨头。她抬不起头来。我把炒鸡蛋替秋秋夹进她的碗里,秋秋不领情,默默的又把鸡蛋从碗里夹回去了。我尴尬地去看爸,爸却用眼神鼓励我再干。于是我就再一次往秋秋碗里夹鸡蛋,爸就在这个时候说,秋秋炒的鸡蛋不香,他还是喜欢吃我妈炒的鸡蛋。说我妈炒的鸡蛋,那才叫香哩,一个庄子都能闻到香味儿呢。秋秋听爸说这鸡蛋不好吃,也就不再往回夹了。干脆停了嘴,等着我往她碗里塞鸡蛋。她的碗都装不下了,我也不夹了。我说,吃吧。秋秋像蚊子一样小声问我,这鸡蛋你也不喜欢?我忙说我喜欢我喜欢,好吃得很哩。这种过激的反应倒让人觉得有了很多做假的味道,秋秋把头埋得更深了。爸用筷子敲我的头一下,说,不好吃就不好吃,谁做的谁吃,让秋秋自个儿吃吧。爸说这话时在跟我挤眼,我弄懂他是故意这样,让秋秋一个人享受那些香喷喷的炒鸡蛋。

可是秋秋不看爸,也从来没看到我爸这么滑稽可爱过,就不知道爸的真正意思。秋秋端着碗猫一样无声地从我们身边走开,去了雾冬那边。

过了一会儿,秋秋空着手回来了。她埋着头站在我们身边,很小心地说,雾冬还没做饭。我看出来她是在犹豫是不是还要给雾冬盛饭过去,她脸上带着很多为难。

我说,你坐下来吃饭吧,我给他送过去。秋秋飞来一个眼神,在我脸上点了一下。我放下自己的饭碗,用一只大碗给雾冬盛了一大碗黄灿灿的饭,还给他夹了很多菜,然后给他端了过去。

雾冬看是我端着饭,一张正忙着的嘴突然忘了嚼,半嘴黄米饭在他嘴里像屎一样难看。我把饭放下,想跟他说句什么话,但他嘴里的不堪目睹让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一片空白,把想说的忘得很干净。

回到饭桌前,我看到秋秋还是埋着头在慢慢的吃,样子很像一只猫。

我说,秋秋你抬起头吃饭吧,你这样脖子会痛的。

秋秋嘴上停下了,头却没动。

我说,你不要埋着头,你没做错事。

秋秋还是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碗里的饭。我看到一颗泪珠掉进了她的饭碗里,接着又有一颗往里掉。而秋秋的头发,那些被风吹起来,显得有些零乱的碎发,在颤抖。

我去看我爸,我希望他能看到秋秋这个时候的样子。爸的眼睛躲闪着我的眼睛,后来,他端起碗到水缸边咕咚喝水,喝完水,他端着碗到院子里去了。

我看着爸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对秋秋说,做错事的是我们,该埋着头的是我们,不是你秋秋,你不但要抬起头来生活,你还可以骂我们,想骂谁就骂谁,如果骂能减轻你心头的痛恨的话。

秋秋的头慢慢动了起来,但仍然艰难得抬不起来。

我说,秋秋你要是还想告我们,我陪你去集上。

秋秋终于把头抬起来了,我看到她的眼睛都快要被泪珠子撑破了。看着这双眼睛,我的心要碎了。我说,走吧,我们现在就去。可秋秋却突然冲我摇起了头,把泪珠子摇得满山飞。两三颗泪珠子打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冰凉。如果一个人的心不是冰凉到极限,怎么会把眼泪流到这般冰冷啊。

秋秋带着她一脸冰冷的泪水,到猪圈巷子里蹲下,把哭声和泪水一起捂进她的臂弯里。她的背,一下一下的抽畜,那是她没法掩饰着的另一种哭泣。

我走过去,说,秋秋,到房间里去吧,现在,我的那个房间是属于你的。

秋秋不动,背抽得更深了。

我上去扶着她,我把她往上面提,我希望自己能把她带到房间里去。我说你到房间里哭去吧,你想哭就哭出来,别怕别人听到。秋秋就真站了起来,推开我的手,自己朝那边走。可是,她刚走到堂屋,就停下了。她还是不知道是进我的房间好还是进雾冬的房间好。

28

四仔爸死了。雾冬没等陈风水派人来请,自己背了他做道场用的家伙去了。我爸说我们也得放下活儿,去帮忙把四仔爸送上山。我爸的意思,秋秋也要去帮忙的。但秋秋像没听到一样,手上做着什么就还做什么。爸只好明说,秋秋,你也得过去帮着做些火炉上的活,家里的活先放一放。秋秋说,我不去。爸说,陈风水对庄上人好,庄上人肯定家家都去,除了不能做事的娃可以不去以外,大人全得去的。秋秋还是说,我不去。我爸说,今年陈风水都没算你的集资款叻,你不去不好。可秋秋还是说,我不去。

我也不想去。对于陈风水这人,我不知道我是喜欢还是讨厌,但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我不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去。我骨子里有很多猫头鹰的特质,我喜欢孤独。

我说,爸,你们先去,过会儿我和秋秋过来。

爸白我一眼,看得出他对我们不抱好大的希望,但他也没法,只好自己先去了。

秋秋问我,你怎么不去?

我说,我不想去,我想睡觉。不上学以后,我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懒懒的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又好像想得很多很远。人变得很轻,像一片鸡毛在空中飞翔,有时候又变得很重,却像躺在船上飘。

秋秋问我,蓝桐你是不是在生病?

我说,我没生病,我是懒惰。

秋秋可能还没有看到过自己说自己懒惰的人,她惊讶地看着我。我说,我真是懒惰,我不喜欢干活,我怕累。秋秋说,那你去睡吧。我就真躺到床上去,拿一本课本盖住脸,慢慢的去找寻那种发飘的感觉。但只一会儿我就起床了,我发现我不能像以往那样平静地躺着了。我想看见秋秋,哪怕是远远的看着她也行。

我妈也在四仔家帮忙,没见着秋秋,就抽空来喊秋秋。秋秋正坐在院子里,眼睛看着前面的一块地出神。那块地是泥地,很潮湿,被小鸡们用脚刨出了好多伤痕。有两只已经长上了翅膀的小鸡,就在秋秋视线的终点处一下一下专心地刨着,仔细地寻找可以啄进肚子里的东西。

我妈轻轻唤了一声秋秋,秋秋醒过来了,但仍然没有力气把目光拔回来。我妈走进屋里,端出一个小板凳,坐到秋秋身边。秋秋这才把视线从那块地里拔起来,叫了一声妈。

我妈说,四仔爸死了。

秋秋说,我知道。

我妈说,怎么不过去看看?

秋秋说,我身子发软,头有些昏。

我妈说,得熬点姜水喝,我给你熬去。

我妈站起来,真要去替秋秋熬姜水,秋秋忙站起来说她自个儿熬去。我妈说你不舒服,歇着,我替你熬,一下就好了。我妈走路比秋秋快,秋秋只好眼睁睁看着她把活儿抢了过去。

我妈捅开火,坐上水,洗姜。

秋秋站一边,心里一阵暖流漫卷,就想把心窝子掏出来给我妈看。

秋秋说,妈,我不知道这日子该咋过。

我妈看也不看秋秋,像拉一件很家常的事情一样说,看别人种包谷了,就种包谷,看别人开始插秧了就插秧,日子跟着季节过就行了。这么说着,我妈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蓝桐,你那些书上是不是这样说的啊?我没有回答我妈,我看着秋秋,没有思想地看着。

秋秋看我一眼,小声对妈说,妈,你真是那么容易就过来了吗?

妈说,日子这东西,你把它想得简单一点,过起来就简单,你把它想得难了,过起来就难了。这人啦,得把自己当棵草,放哪儿在哪儿生长,遇风遇雨,遇热遇冷,都不能当回事儿。

秋秋说,妈,那你说我还该对雾冬好吗?

妈说,该呀,对谁都得好,女人就得对自个儿的男人好。

秋秋不做声,把头埋下。

妈熬好了姜水,看着秋秋喝。她要秋秋喝完了跟她一起去四仔家转一趟。秋秋说不想去,我妈说,去,怎么不去,跟妈一起,去看看,帮忙的事儿你不想动就算了,但你得去看看。庄上死了人,你走陇去,多个人气,多个声音,丧家热闹一点。

我妈是想帮秋秋过一道关口,只要秋秋能站到人前,这往后的日子就轻松一些了。

我妈说,不光你要去,蓝桐也要去。我妈要把秋秋拉走,我觉得一个人在家也无聊了,就跟了她们一起往四仔家去。

四仔家满院子都是忙碌的人。秋秋被我妈拉着手,走路不敢抬头,眼睛不敢看人。妈却把她拉到人前,把别人介绍给她。这个叫婶,那个叫叔,这个你该叫嫂子。秋秋不得不抬起头跟人家点头,跟人家微笑。这个过程很重要,这个过程中秋秋看到别人的眼睛里并没有鄙视或者低看她的意思。她看到的是别人对她的容貌的羡慕,听到的也是别人对她容貌的夸赞。他们的表现让人觉得他们并不知道秋秋身上发生的事情,或者就是他们并不在意秋秋身上发生的这件事情。走了一圈儿,秋秋头也慢慢抬起来了。看着一堆女人在择菜,妈就拉着秋秋过去。女人们就都看着秋秋打招呼,问妈新媳妇叫啥名儿,有知道的就说,是叫秋秋吧?山歌子唱得特好啊。我妈就说,就是叫秋秋。我妈就指着这些个女人,一个一个地让秋秋叫。秋秋叫过了,女人们就啧啧着嘴,说秋秋你也是跟我们一样顶太阳冒雨的,怎么就晒不黑呢。说你也是扶犁握锄头,怎么腰就那么细呢?秋秋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女人们就不说秋秋了。四仔妈在哭丧,她们都支着耳朵听四仔妈哭丧了。

我们傩赐人,哭丧有哭歌的,但各人家的丧情不一样,哭出来的只是调没变,词差不多都变了。

四仔妈扯着个大嗓门儿,是这样哭的:

叫声哥哟我的君,我说你才没良心。

哟——没良心

跟着你来已十年,你好生站着没十天。

哟——没十天

吃好睡好还不算,还抛下我们上了天。

哟——上了天叻!

……

大妞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站在她妈旁边,眼睛里噙满了泪珠,喉咙里呜呜的。二妞和三妞却在一边追打得欢,四仔吊在他妈怀里,从妈妈的腋下拱出个头来,一双眼睛溜溜转。女人们听着看着,眼窝就有些酸起来,就开始谈起四仔的爸,说他什么时候得了肺结核,什么时候娶了四仔妈,又什么时候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第十章

29

雾冬这天夜里没回家。早上起来,秋秋看到昨晚留着的门仍然没有闩上门闩,就看着两扇门发愣。我起来看到她正愣怔,替她打开门。她说,雾冬昨晚没回来。我说,做道场的时候道士都不兴回家。她说,可以前那么远他都回来。我想这事很难跟她说清,也懒得说,就上茅厕去了。

秋秋就在我蹲茅厕的时候轻轻冲我喊,蓝桐,我去四仔家了。

我说,你等等我,我也去。

可秋秋似乎等不及我,她说我先走着,你后面来。等我从茅厕里出来时她真的不在了。我赶着跑了一段儿路,才撵上了她。

四仔爸是早上8:30下葬,雾冬一早就起来设坛做道场。秋秋巴巴地等到雾冬唱完了这坛,给他端了一碗茶水过去,悄悄问他为什么离家这么近晚上都不回家。当时旁边的人多,雾冬不好回答,一口两口把茶水喝完了,把碗递给秋秋,小声跟秋秋说,他这边完了跟她说话。

接下来就要准备发丧了,雾冬喝下秋秋端的茶水,精神突然大振,爽着嗓子喊,帮忙的准备好杠子篾条没有?那边有人说,准备好了。

我们傩赐人抬丧用篾,不用麻绳。篾得是新鲜的,刚从竹笼下砍来的竹,破成篾,会散发出浓浓的青香。

道士的锣鼓敲得密了,唱经的声音也拔高了。这个时候是道士们最威风的时候,在场的人几乎全围着他们,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掌坛者的命令。雾冬穿着件黑袍,戴着顶黑冠,手里舞着把黑色长剑,道气横飘。庄上的壮年男子全站到已经捆绑好的棺材边,等待着抬丧。雾冬目无凡人,把一只公鸡在空中舞一下,扯下一皮鸡毛,掐下一点鸡冠,沾了血,把鸡毛贴上棺材。把公鸡放在横于棺材上的杠子上站着,口中念念有词,鸡就那么乖乖地蹲在杠子上,成了真正的木鸡。旁边就有人喊起来,亡人要上山了,孝子快哭啊!于是,棺材边儿上原先咽咽咽唱着的丧歌声突然就高扬起来,哭丧的队伍也加大了,悲伤抱成一股排山倒海的声音汹涌起来。

围在旁边儿的女人们,眼窝浅的就开始抹泪了。有的还忍不住起了哭声。

道士雾冬,左手举起一个瓦罐儿,右手举起长剑,口中念念一阵,突然击破瓦罐儿,高喊一声,起!

这一声令唤起了一团吼声:起!

棺材就被壮年们用肩头扛起来了。

雾冬唱:

走吧!

大鸡带你走到冷水谷,

大鸡带你走到冷水冲,

那里有黑竹一对,

你去摘根做杖柱,

拄着它去过奈何桥……

哭丧的全站起来,深深地埋着头,哭喊着踉踉跄跄跟上了送丧的队伍。

送葬队一路放着黄烟,炸着鞭炮,热热闹闹把棺材送进了墓坑里。这个时候,孝子要背对着暮坑,五体投地地哭。等道士念完经,就有个人来叫孝子去看亡人最后一眼。

四仔妈在我妈扶着她到墓坑前看四仔爸最后一眼的时候突然就朝坑里扑,好几个女人上去拉住她,她才没能扑上去。这时候她的哭声,词也没了,调也没了。哇出一声,气往肚子里拉好一阵才又哇出一声,是那种真正的撕心裂肺的哭。这种哭声感染力极强,女人全给她逗得满脸湿透。

道士终于把呼啦啦舞了半天的幡朝着墓坑前边扔了,孝子们,还有看热闹的人们,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沿着来路回去。走得慢了,怕魂被死人拉回去盖棺材里了。

留下来的是一些男人,为四仔爸垒墓。

至此为止,四仔爸的丧事就算完了。一些牵挂着家里的女人就径直往家赶了。秋秋没有直接回去,她还回到四仔家。

她还记着雾冬说过的忙完了跟她说话。秋秋虽然已经跟我住一起了,而且走上走下我都跟她在一起,很像一对夫妻了,但她一时还不习惯把雾冬全部放下。雾冬虽然心里别扭,却也没有完全放下秋秋。他还记着秋秋刚才问过他昨晚怎么没有回家,他还要跟秋秋解释。他说他昨晚没回去是因为四仔爸的葬期紧,半夜也设有坛,回不去。秋秋说这才多远的路啊,这里人多,你也不怕没地儿睡?雾冬酸酸的笑几声,把一辈子的深情都聚集在眼睛里看一会儿秋秋。却又突然发现我还杵在一边,角色和关系的复杂别扭让他脸上起了尴尬,他提了一口气,把声音提到别人都能听到的分贝,说,昨晚小水庄死了个人,我这会儿得赶到那边去。

然后,我们就该从他身边离开,回家了。

回到家,秋秋就自作主张,把爸妈睡房隔壁那间用来堆杂物的房间腾干净了,把我们的铺盖搬到了这间屋子。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看我也不回答我,但脸红着。

当晚,秋秋睡前打了一盆水进睡房,关上门把自己洗得很干净。我一进睡房就闻到一屋子的香气,这香气让我心口发紧,像被谁捏住了脖子。我深呼吸一下,渴望就开始在胸腔里躁动了。我摸着黑钻进秋秋的被窝,在自己的体气和秋秋的体气弄出的燥热气流中晕眩了一会儿,然后偎了过去。

秋秋突然说,来吧。

我心里咚地一声。

秋秋又说,来吧。

我心里又咚地一声,接着又咚地一声。接着我就开始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秋秋在被窝里把衣服脱光了,把我的手拉了放到她的乳房上。然而我的手却抖抖索索伸向了她的下面,当我的手触到那一片丰润的草地的时候,我开始像牛一样喘息。然后,我小心冀冀地,让我最接近心灵的那一只脚踏上了那片神秘而美丽的草地。我陷进了沼泽。我感到我正在被一种吸引力往纵深处拉,我的心口发紧,眼睛发黑,轰的一声,我就变成了一个气泡。气泡在空气中破灭,我终于全部陷进了沼泽,再也见不到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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