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长篇小说《白太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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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岩影抱着一只绝对美丽的锦鸡来到我们家。

当时,秋秋正在跟我谈我当老师的事。她跟我爸一样对这件事情抱有特别的兴趣。我告诉她我不想当这个老师,她说当老师多好啊,教别人读书,受人尊重,还可以拿工资。她说话时眼睛里全是羡慕和憧憬。就是在这个时候,岩影抱着锦鸡来到我们家。岩影抱着锦鸡,无论从色彩还是模样都是一种夸张的对比。岩影那么灰暗,锦鸡那么鲜亮。岩影那么卑琐,锦鸡那么激昂。秋秋就在看到岩影的那一秒钟被这种对比弄呆了。

岩影萎萎缩缩把锦鸡举到秋秋面前,说,我叫黑狗帮着逮的,炖来吃吧。

秋秋呆着呆脑的,来看我。

我就替秋秋接下了锦鸡。

可秋秋突然说,不要。我抱着锦鸡不知道该怎么办,秋秋又说,还他。

岩影说,这个很香的。

秋秋看着我,坚定地说,还他。

我只得把锦鸡送还到岩影的手里。我心里很可怜岩影,我说,大哥,你自个儿拿回家炖吧。岩影把锦鸡接过去,却径直送到秋秋的面前。

他说,秋秋啊野鸡公鸡这个时候肉最香了。

秋秋连正眼都不看他,说,拿回去你自个炖吧,我不吃这个。

岩影说,你不吃这个?那你想吃哪个?

秋秋说,我想吃哪个不关你的事?

岩影说,你想吃啥就说,我去弄去。

秋秋赌气说,我想吃月亮肉,你弄去吧!

岩影说,秋秋你说笑话啊,月亮哪有肉啊?你是不是想吃酸梅?

秋秋白一眼岩影,走开了。岩影却抱着锦鸡跟随秋秋追。秋秋恼着火喊我,蓝桐!我知道秋秋是讨厌岩影了,想我赶他走。但我们是兄弟不说,秋秋也是他的媳妇,我凭什么就能赶他呢?我只能说,大哥,你把鸡放下吧,一只手抱着累呀。岩影不理我,还是抱着锦鸡撵秋秋去了。锦鸡在他怀里不停地叽叽咕咕,时不时的还试着想张开翅膀。秋秋在火炉上忙做饭,岩影在她身后跟着晃来晃去。他还惦记着秋秋是不是真的想吃酸梅了,因为秋秋没正经回答他想还是不想,只白了他一眼。这回,秋秋失去了最后的耐性,对他说,我是想吃酸梅也不关你的事!你走开!这句话被岩影看成是肯定的答复了,他没有走开,他看不到秋秋脸上的恶心。他还缠着秋秋问,你真怀上娃了,是雾冬的?秋秋终于哭笑不得地扔了锅铲朝我喊,蓝桐,屋里来疯子了你也管管吧。

我只得上去拉岩影,岩影却把我拉到门外。他神秘兮兮地问我,秋秋真怀上娃了?我说没有的事儿你回去吧。他这样我真怕不注意把他的身份暴露了。说真的,秋秋这几天因为雾冬没在她面前晃,她和我的日子看起来已经宁静下来了。如果让正慢慢适应着新日子的秋秋,突然又听到这个只有一个耳朵一只手的老光棍,这个在她看来神经兮兮的人正巴巴地盼着她跟我过完了,就过去跟他过,那么,秋秋还会把和我的日子平平静静过下去吗?鬼都不会相信!

秋秋好可怜。

可岩影也可怜啊。这个老光棍好不容易才凑齐了份子钱娶了三分之一个媳妇,他却要等到他的两个兄弟慢慢把日子过到他这儿才得把媳妇搂进家门,而如果秋秋在这之间跟谁怀上了娃,他就得等更长的时间。

我悄悄对他说,大哥你回去吧,别让秋秋知道我们中间还有你。

他不解地问为什么。问完了皱起的眉头就松开了,点点头,说,是,也是。但他还不走,他还有话要跟秋秋说。

他就那么傻乎乎地抱着锦鸡又跑回到秋秋身边,说,我不是疯子,我是真想把这只锦鸡送你,你要不想炖,养着也可以,它不光好吃,也好看哩。

秋秋不理他,他就把锦鸡用一只背娄盖了,留恋地看看秋秋,走了。他一转身就唱起了山歌,不回头,只把有些沙哑的歌声努力地留下来。

自从那天见妹面,

哥哥魂儿就被妹牵。

朵儿妹呀妹朵儿,

哥哥的魂你要好好管。

……

看着岩影的背影出了门拐弯儿不见了,歌声也渐渐消失了,秋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忧愁地说,那屋里怎么不是疯就是傻呀残的呀。又跟我说,以后,碰上他来,你就轰他走。我想说他不是疯子,他正常着哩,但我只能说,行,下回他来了我就把他轰走。

秋秋恶心岩影,也看不惯岩影送来的锦鸡。她说,一会儿陈风水村长肯定是要来吃饭的,我们干脆把它杀来做菜算了。我说,你杀吧。她说,我不敢杀鸡。我说,我也不敢。我还说,别人杀我看也不敢。秋秋咬着嘴唇看了一阵那只花里呼哨的锦鸡,恨恨地说,留着看着也烦。秋秋把锦鸡抓起来,把它美丽的头放到板凳上,举了菜刀,闭了眼。可是她没砍下去,后来她睁开眼,看了它好半天。然后她看着我问,我放了啊?我说,你要放就放吧。她就把手松开了。锦鸡扑楞几下,还是没能逃跑。它的脚给几根稻草捆着。我替它解开了脚,它就没命一样奔逃起来,像一团五彩的火焰随风飘出了院子。

这天晚上,秋秋又变成一块神秘的沼泽把我吸进去,让我变成了一回气泡。当气泡终于破灭,我又从气泡中回到床上的时候,我闭着眼把那一个美丽的死亡过程回想了一遍。然后,我想看看秋秋在做什么。浑暗中,我看到她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屋顶。我悄悄问她,秋秋,想啥呢?秋秋幽幽地问我,我要是怀上娃了,怎么办?我说,你要是怀上了我的娃,你就在我这里一直住到把孩子生下来,养到半岁以后,那是整整一年半时间。秋秋突然拉亮了电灯,像一头惊喜的美丽的野兽一样盯着我。我说秋秋你怎么了?秋秋说我们来呀,我们赶快怀上娃呀。秋秋抱着我猛亲,想把我的兴奋劲儿折腾起来。秋秋还从来没这样过,自从她嫁过来,在这种事情上从来都是男人风急火燎,根本就没轮到她来兴风作浪。

秋秋的特殊表现让我又惊喜又害怕,她浑身打着抖,像是激情澎湃,却又更像是对什么事情无边地恐惧。

我说,秋秋你害怕什么?

秋秋说,我害怕一个月,我要过一年半,我不要过一个月。

秋秋说,快呀,我们来呀,我们赶着怀上你的娃,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过一年半日子了呀。

秋秋在我怀里拱着,说着,竟然忍不住起了抽泣声。

她这是喜极而泣。在似乎没有尽头的昏暗日子里,她终于看到了那么一点不一样,那么一点微渺的希望。就这么一个微渺的希望,让秋秋在灰蒙蒙如大雾笼罩的日子中找到了目标。    秋秋就这么一边抽泣一边喃喃着说,我们怀娃吧蓝桐,我们怀娃吧……

第十一章

32

雾冬从外庄回来了,故意在那边弄出很大的动静。秋秋在这边洗脚,都准备上床睡觉了。听到那边的动静,秋秋有心要过去看,却又有些犹豫。我说,是雾冬回来了。秋秋怕我不高兴,进睡房去了。我想她肯定还要出来的,也没急着跟进去。后来,秋秋真出来了,她小声跟我说,我去上厕所。

可秋秋没上茅房,她去了雾冬那边。

雾冬像知道她要过去一样,杵在屋中央等着她。

她说,回来了?

雾冬说,嗯。

秋秋说,吃过饭没有?

雾冬说,在那边吃过才回来的。

秋秋说,要热水洗脸吧?

雾冬说,天不冷了,我不怕冷水。

到这儿,他们两个都好像没了话说了,杵在屋中央,两根木桩样。

后来,秋秋说,我问你个事儿。

雾冬说,你说吧。

秋秋说,你和蓝桐,是不是说过,我怀上了谁的娃就先跟谁过一年半?把一个月变成一年半,是真的吗?

雾冬说,是真的,这是庄上的规矩。

秋秋脸上立刻就上来一片笑影。她终于得以确定,路途前面那个亮点不是随时可以飞走的荧火虫,而是一个真正的火把。而这个时候的这种宁静的笑,却深深刺激了雾冬,雾冬语气突然降到零度,说,你很高兴?

秋秋被问得有些发傻,我高兴了?我不应该高兴?她说。

雾冬的话充满寒气,他说,你为谁高兴?你怀上我的娃了还是怀上蓝桐的娃了?

秋秋听得一脑门儿的寒冷,说,没有怀上,谁的都没有怀上。

雾冬问,那,你想怀上谁的娃?

秋秋说,我……

雾冬说,你们把睡房都搬到那边去了?

秋秋说,是的,是我搬的。

雾冬的话让人牙齿发酸,他说,蓝桐对你比我对你好?

秋秋不看雾冬,也不说话。

雾冬不跟秋秋说话了,急着转身找泄火对象,扭头正碰上我的眼睛,他把嘴解扭了一下,踢了旁边的一只木椅子一脚,进自己的睡房把门哐地关上了。

秋秋回到我这边,像只被打懵了的兔子一样木头木脑钻进睡房,和衣就躺上了床。

我想寻点话安慰她一下,她却问我,你说我该先怀你的娃还是先怀雾冬的娃?我说你愿意先怀上谁的就怀谁的。她不眨眼地看着我,看着看着的泪水就充满了眼眶。她说,我愿意先怀你的。又说,但是雾冬会不高兴。

我说,他肯定会不高兴。

秋秋说,可我还是愿意先怀上你的娃。

我说,为什么要那么早怀上娃?这个问题问得很愚蠢,愚蠢得让秋秋很伤心。我明明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想怀上个娃,但我懒散的心却懒得去管她的心事,我只顾想着我的心事。我的心似乎是拒绝她怀上我的娃的,因为我明白娃是条绳,会把我和秋秋生生地绑在一起。而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或许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

秋秋拧着眉头,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问她。

我也懒得解释,就说,你要是想先怀上我的娃,我们就做娃吧。

秋秋还拧着眉头,但是她说,那就做吧,我还是愿意先怀上你的娃。

秋秋开始脱衣服,把自己脱得如同一条鱼,动作和表情却又是一条鱼即将上岸赴死时的悲壮。我胸膛里痛了一下,像是心脏被谁揪了一把。我把秋秋轻轻搂过来,怕碰碎了她一样搂着。秋秋像一个心急的庄稼人怕耽误了季节,也不管我当时的情绪,一如打点一棵庄稼苗,她严肃认真充满虔诚地为我脱光衣服,然后把我搂上了她的身体。

从此,秋秋谁的脸色也不看,闷着头细心耕作。她的执着感动了我,我渐渐的发现,再被她搂上身的时候,我身体里冲动着的不再是纯粹的对她的肉体的欲望,也有了一种跟她一起耕耘一起奋斗的献身愿望。我们都很天真,以为娃就像瓜一样,种下地不几天就见芽了。可是我们努力了好久,仍然看不到发芽的迹象。秋秋悄悄问我,我怎么不吐呢?我怎么不见想吃酸呢?

我也不知道。

我们就那么凄凄惶惶地把我们的新婚日子过到了尽头。

33

就在我和秋秋一个月日子的最后一个时间,雾冬背上他的家伙又去了外庄。那个早上,秋秋就该从我这里离开,去过下一轮日子了,可雾冬却招呼也没打一声就走了。那个早上,我们都很疲惫。头晚我们拼命干了一晚,我们耗尽了我们骨头里所有的精气。但是那天早上,我们都没有睡过去。秋秋到最后也没有出现想吃酸或者呕吐的现象,她一直在失望着,同时也侥幸着。秋秋说我虽然没有想吃酸但我的红还没来,秋秋说我每月都要推迟几天的,要是能把我们的日子也往后推迟几天,说不定……说不定什么?当然她想的是“说不定就怀上了”。但是,谁为她推迟这个时间呢?简直是白日梦啊!但是秋秋说,雾冬又走了。她说她清晨起来上茅房时看到雾冬走了,她说雾冬走的时候还背上了他的那些做道场的家伙。她以为她下面的日子是回到雾冬那里去过,她说雾冬走了,她就可以继续在我这里过几天了。

秋秋为这个可能多得的几天日子激动着,说只要她过几天都还不来红,就说明她是怀上娃了,那她就不过雾冬那边去了,她就跟我好好的生下娃,养好娃。

可是,秋秋下一个月要跟的是岩影,而不是雾冬啊。

我盯着屋顶,听着秋秋这些话,心里直想哭。可是我又能做什么?我像翻垃圾一样翻弄着我的思想,里面没有一点积极的东西。倒是发现,我比秋秋还要恶心傩赐庄的这种生活,我比秋秋更想逃离傩赐这个地方。

爸在外屋扯着嗓门儿喊我们快起床。

我不想起床,我害怕看到秋秋被迫去岩影那里时的伤心欲绝。

秋秋也怕起床,她紧紧搂着我,说爸是不是又叫我过雾冬那边去啊?我明明知道等待她的不是雾冬,而是岩影。我还知道,迎面而来的这个结果会把秋秋打击得身心俱碎。但是,我却不能告诉她真相,我只能一如所有的傩赐人一样,做一个心痛的旁观者。

秋秋把嘴对着我的耳朵说,蓝桐,我们跟爸说,把我们的日子延长几天,说不定延长几天就行了。

我看着屋顶,细心地品味着心痛的滋味。

秋秋突然被什么咬了似的激棱了一下,说,对了,蓝桐,我们挣钱,我们挣钱来把雾冬的钱还了,那样我们就可以过完全的日子了。秋秋被她突然间的聪明激动得泪光闪闪,可是,爸又在叫了。

爸那口气听起来好像我们得罪过他。

我们只好起床,但秋秋还在喋喋不休地跟我说,我们挣钱,我们把雾冬的钱还了……

我们一出睡房就看到岩影杵在屋中央。

秋秋吓了一跳,她害怕这个疯子,往我身后躲。岩影却上前要拉她,说秋秋我来接你了。秋秋尖叫一声,受惊的鸡一样扑楞着往我身后寻救。我拦着岩影叫他别吓着秋秋,我只能说这样的话。可这样的话秋秋和岩影都不满意,秋秋叫我快把岩影轰出去,岩影又叫我别多管闲事。我爸,把我们叫起来肯定是因为岩影早来这里等着了,但这个时候,他却不关心这里的事了,人影都见不着一个。

岩影对秋秋说,秋秋,你是我和雾冬蓝桐三个人一起打伙娶的,你现在该轮到跟我去过日子了,跟我回去吧。

秋秋喊,你这个疯子,快滚出去,不然我叫蓝桐打你!

岩影说,你问蓝桐,你问他我是不是疯子?

秋秋来看我,我不敢看秋秋,去看外面,外面好像又起了雾。那么,今天的天空应该又是一轮白太阳了。我想。

秋秋想也没想,就提起身边的一只板凳朝岩影打去。

但这只板凳打到空中就给岩影抓住了。岩影顺手摘掉秋秋手里的板凳,又抓住了秋秋的手。秋秋尖叫着往我这边挣,喊我救她。可我怎么能救她呢,我能打岩影吗?我能叫岩影不要把秋秋拉回家去吗?我凭啥?我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雾冬要选择在这个早上悄悄离去了。

我只能说岩影大哥你好好说,别吓着她。

岩影才不理我呢,他抓住秋秋就不放,任秋秋怎么打怎么挣。有一刻,秋秋慌乱中抓得了一根锤衣棒,这根锤衣棒最终打在了岩影的额头上,额头出了血,血沿着前额往下流,流到眼睛边上,还继续往下流。但岩影仍然没有放开秋秋。这个平时看起来萎萎缩缩的人,这会儿倒完全是一个男人的样子。他就像一根拴住了秋秋的铁桩子,一任秋秋疯狂挣扎,只在秋秋手里出现了武器的时候稍稍躲一躲。秋秋像一只想逃命的猫,闭着眼咆哮着,又是抓又是咬。这件突如而来的事情把她吓疯了,她的脑子里能反应的只能是一些没有逻辑没有条理的混乱行动。秋秋打破了岩影的头和脸,还咬伤了他唯一的手。岩影像一面盛开着红杜鹃的山坡,在这个早上特别耀眼。

这么让秋秋折腾了一阵,他终于喊道,秋秋,行了,我们走吧!说着就一反手把秋秋扛了起来。就这样,秋秋如同一只被猎获了的野羊一样,踢蹬着四蹄被岩影扛走了。

一直,我都是那么呆呆地看着眼前正在发生一切,我的视线像网一样散漫,秋秋和岩影在我眼前就像两只被人操纵着的皮影,我就像是一个痴迷于这场皮影戏的人,心一直跟着眼睛,巴不得自己变成操纵者,让戏的结尾变成自己希望的那种圆满。可是,秋秋还是被岩影强行扛走了,结果离我的愿望太遥远,我感到一股滚烫的黑血从脚底喷灌至头顶,一种叫愤怒的东西就从我的头顶冲了出来。

34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也就是被愤怒冲昏了头的我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儿才跑到厨房提了切菜刀赶到之前,秋秋已经被关进了岩影的睡房。

那个时候,管高山和管石头正从岩影睡房里出来,在里面传来闩门的声音的同时,他们正好看到我提着菜刀垮进了他们家外屋的门。

我提着切菜刀干什么,我自己当时也不明白,他们显然也不明白。我听到我妈和管高山还有管石头都吓出了一些惊愕的声音,管高山还扑上前来夺我的切菜刀。我把手里的切菜刀扬一下,管高山就吓得退了一下,最后是我妈从后面视死如归地抱住我的腰,管石头从后面抱着我的腿,才让管高山夺掉了我手里的切菜刀。

这个时候,岩影的屋门被关得很紧,我的脚在上面踢出几个惨白的脚印,踢出好些沉闷的声响,它却纹丝不动。我妈还死死砸着我的腰,管石头还死死扎着我的腿,我怎么挣也挣不掉。后来我就拖着我妈在屋子里转圈儿,我想在这个屋子里找到另一把切菜刀,但转一圈过后,我发现这间屋子里的切菜刀也在管高山手上拿着。我就冲着管高山嚎,快把菜刀给我!管高山把声音提到我的声音上面去,问,你拿菜刀去做啥?想杀人吗?!我也拼命把声音往高处拔,我说我不想杀人,我要你们放了秋秋!管高山把两把切菜刀握在一只手里,空出一只手来在空中挥动,以助他的声威。他说,你凭啥要我们放了秋秋,岩影是凑了钱的,秋秋是你们的媳妇,也是岩影的媳妇。我说,秋秋不愿意,你们这是强抢来的,是犯法的!管高山这回挥起了那只拿着两把切菜刀的手,他挥完手还没说话,我妈就突然嘎嘎嚎哭起来。我妈像个吊死鬼虫一样紧紧吊在我身上,尖利的哭声沿我的背沟直戳戳刺向我的耳朵。

妈说,娃呀,这是命啊,你就不要乱搅和吧!

妈说,娃呀,我们家岩影也是个男人,他那耳朵和手都是为了娶媳妇,给煤荒石劈掉的,你们能娶媳妇,他咋就不能娶个媳妇呢?!

我不听我妈说话,我嚎叫着要他们快打开岩影的睡房门,我扬言他们要是不打开我就用刀把门劈烂。我忘了我手里已经没有了刀,也忘了自己势力单薄。管高山听得烦了,就对我妈和管石头说,放了他,看他怎么把这门劈烂!

管石头当真放了我,可我妈不放。我妈还搂着我哭,把鼻涕眼泪哭了我一身。我用力摆脱她,可她却像长在我身上了一样的牢固。我只好把嚎叫变成哀求,我说,妈你放了我吧!我妈还是不放,还在哭,她哭得走火入魔了。我只好拖着我妈去揣岩影睡房的门,我一边揣一边冲里边喊,岩影,你这是强奸,是犯法的,你别乱来,要乱来我就把你告到班房里去!一边揣一边门就开了,我以为是我揣开的,其实不是,是岩影自己开的。岩影着了一身黑布的新衣,很平静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像一位闭关修道刚出关的道人一样,从内而外都透出一种看透世事与事无争的宁静。我正奇怪这个时候他怎么会透出这么一种气质来,他就这么站在洞开了的门口看我们一眼,然后,慢慢走出门来。

我不揣门了,我妈也不哭了。全都被他一身道气震住了。

岩影从门里出来,从我们身边走开,把一个敞开了的门洞留给了我们。

我妈在岩影走开以后,就放开了我。

我赶着走进岩影的睡房,看到秋秋被绑了四肢,像个大字一样躺在床上。但是,秋秋穿了一身火红,新的,在这个昏暗的屋子里闪着亮亮的光。秋秋双目怒对屋顶,像一具暴死的尸体,却是一具美艳得让人震撼的尸体!

啧啧啧!这岩影,哪时候准备了这么一套嫁娘衣喔?

我妈在我身后赞叹。

我也被岩影弄出的这种阵势震得有些瞠目结舌,一时忘了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我妈拉我的袖子要我跟她出去的时候,我才醒过来。我甩掉妈的手,要去替秋秋解绳。我妈生拉活扯的把我往外拖,竟几下就把我拖出了门。我开始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当时就抵不住我妈一个老女人的拖拉,后来才知道自己当时是被秋秋那一身炫目的嫁衣晃乱了心神,力气不集中。

岩影在我被妈拖出门后进了睡房,这回他没有关门。他让我们清清楚楚地看着他,看他坐在床沿上给秋秋唱山歌:

小妹好像花一朵,

开在哥哥心房处。

哥想妹唉,想得心尖尖痛噢!

那是花朵朵处生了刺。



妹朵朵生得娇,

哥哥的手生得糙。

有心想把妹妹搂在怀,

刺就扎进了哥哥的手。

妹朵朵啊花朵朵,

妹朵朵啊花朵朵……

岩影的嗓子跟所有傩赐男人的嗓子一样高阔开朗,唱山歌的技巧也是傩赐男人中上乘的,他坐在床前,声情并茂地唱啊唱,直唱到那轮离开了我们好些日子的白太阳重新爬上山头。昨天还晴朗朗的天空,重新被厚厚的雾气笼住,岩影的歌声就在白太阳下,在如梦的雾境里,忧伤地回荡。

但是,他这么唱了几天山歌以后,秋秋还是去告了他。

应该说,秋秋是告了全傩赐庄。

第十二章

35

秋秋去告状那天,傩赐的天空也跟别的地方一样湛蓝湛蓝。大雾一夜间就离开得干干净净,白太阳也变成了红太阳了。

据秋秋后来向我描述,她在天亮前起来上茅房,一看到天空蓝了,就陡然生出了要去告状的念头,然后她就去了乡政府。

秋秋告诉我,她和她请来的两个干部来到傩赐时已经是我们吃中午饭的时间。进傩赐前,是她领着他们走。进了傩赐,就是他们领着她走了。那时候,他们已经走得全身湿透,他们还说肚子也饿得贴后背了,得先往村长家去填填肚子歇歇气再说。

秋秋说她也觉得这事得先找村长,就跟着干部们一起去了陈风水家。那时候,村长陈风水家正摆好的一桌饭,却除了四个娃围着桌子狂吞以外,大人们都还没动筷子。因为岩影和管高山坐在那里,正在跟陈风水说她逃走的事儿。

他们正在说她,她就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使他们全都有了几秒钟的愣怔,连那一群正自由抢食着的孩子也傻了眼。她一脸的傲慢和敌视,身后还来了两个“上面的人”,几秒钟愣怔以后,谁都明白发生什么事了。陈风水认识这两个干部,他一张嘴就是一连串的笑声,跟着烟就递上去了。接着,四仔妈又替干部们泡茶水,茶叶和茶杯都是专门的,茶叶是在集上买来的,像一些细虫子,水一泡才舒展开来的那种,泡出来的热气都很香。茶杯是透明的玻璃杯,经常被四仔妈洗得发亮。四仔妈为她也泡了一杯,但她没接。不是不渴,她是赌气不喝。

她自己到水缸边喝了一肚子冷水,然后站在一边,不理屋子里的任何一个傩赐人。

秋秋说,喝过了茶水,一个干部问陈风水,这个叫秋秋的是你们庄上的村民吧?陈风水说,是啊,出什么事了?另一个干部就说,她告你们庄上有违犯婚姻法现象。陈风水却突然显得很惊讶,很快又把惊讶变成一堆稀烂的笑,喊四仔妈赶紧弄吃的。四仔妈早把饭桌上被孩子们弄得一塌糊涂的饭菜收走,火炉上已经升起了一股香气。干部们吸吸鼻子,说,是油茶呀?四仔妈忙说,油茶,走这趟路走累了,喝上一碗能解泛。

秋秋说,当时管高山要拉岩影走,她没让他们走。她说事情还没说叻我怎么能让他们走呢?可管高山却说,你的事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就不在这里耽误领导办事了。秋秋说,我告的就是他们,我还告了所有傩赐人,他们居然说不关他们的事!

秋秋说,当时干部们把岩影和管高山留下了。她说干部们虽然正喝着陈风水家的茶水,还将要喝油茶甚至还要吃饭,但这个时候他们都把脸放下来,挂一个严肃的表情上去。

他们摆开架势问秋秋,你叫什么?

秋秋说,我叫秋秋。

干部说,对,叫秋秋。

干部不看其他人了,看着陈风水。

说,秋秋告你们庄上三个男人娶一个女人,是不是真的?

陈风水非常惊讶,有这事?没有啊?你问问他们,真没这样的事。

秋秋喊起来,面前这个就是!她指着岩影,对干部们说,他就是我的第三个男人,我今早上就是从他家跑出去的,就是他们用绳子把我绑在床上……秋秋说不下去了,她的脸开始抽畜,她使劲咬着嘴唇,但泪还是像河流一样淌出了眼眶。干部们一个问一个记,记的这个干部很负责,把秋秋说的话加上了感叹号,还注明她这个时候在哭泣。但是,管高山和岩影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并用这样一张脸对着干部们说,秋秋是在说笑呢。秋秋被他们这种装出来的好脾气惹得更加愤怒起来,声音变得如铁器在玻璃上走过一般尖利,你们不是人!她喊道。问话的干部扬起手制止秋秋,说,你不要太激动,我们既然来了,就会把这事情查清楚。这时,四仔妈走过来,把秋秋硬往一条板凳上按。她说妹子就有再大的气也坐着说吧,走了这么多路,累的,犯不着跟自己的脚过不去。秋秋也真累了,而且秋秋这个时候像一张被仇恨烧糊了的纸,一碰就碎。秋秋坐下了,她抓住了四仔妈的手,她仰着楚楚可怜的脸看着四仔妈泣不成声。她说嫂子呀,我们都是女人,你摸着良心说句真话,你说傩赐庄是不是两三个男人娶一个女人?四仔妈替秋秋擦眼泪,但她说,妹子,我锅里的油茶开了,你喝一碗就不累了。说着,她推掉秋秋的手,去看锅里了。

这时候,陈风水摆出了一副长辈的表情。他用这副表情对秋秋说,秋秋啊,不是伯说你,你真不懂事,你们家里出点儿不好说的事儿,掩掩算了,到处说就不好了。秋秋咬着牙说,我就料到你不会承认,你和雾冬他们都不会承认。你敢和我们到庄子里去走,敢跟我们去见其他人吗?陈风水说,咋不敢呢,我们吃完饭就去。

四仔妈已经煮熟了一锅喷香的油茶鸡蛋面条。吃下两碗油茶面,干部们抹抹嘴说,那我们走吧。

秋秋就带着他们一长队男人,往一个坡上走。那里有一笼青翠的竹林,竹林里有一间房。日头很孤独,正是这份孤独使它更具力量。干部们被汗水画满了地图的衣服再一次开始出现洇湿的色块。他们说,到一个人家集中点的地方吧,那样人多好问。陈风水说,我们傩赐庄都是单户,不像山外那些庄子有寨子。干部们说,这太阳都在往下坡走了,我们还往上坡走,怕是天黑了还办不完事哩。陈风水说,其实这事情不大,充其量也就是个家庭里的事。不过你们当领导的办事负责,去走走也好,顺便还可以看看傩赐庄的其他情况嘛。走在陈风水前面的干部站下来,回转身问他,真是一件家庭纠纷?陈风水告诉这个干部,也就是个说不出去的事儿,我们庄上光棍多领导是知道的。他回头指着走在最后的岩影说,他是秋秋的大伯子哥,三十好几岁的老光棍了。说完又回头跟干部讪讪地笑,很不好开口似的,低了眼皮,说,也就是光棍儿猫偷了回腥,小女人嘛,大惊小怪。

这风水的这些话并没避讳秋秋,秋秋对干部们说,村长在撒谎!

干部哦了一声,回头看看陈风水,说你不能让你的村民对你产生意见啊!又往前走。

终于走进了竹林,竹荫给了大家一丝凉快,空气里还飘着一股竹的青香。干部们摇着一块白而肥厚的巴掌给自己的脸扇风,挂一脸焦灼和惬意的混杂表情进了这户人家。

这么一大帮人,有些吓着人了,被访的这家人有些慌乱,把鸡赶得遍地飞。

陈风水说,领导来问件事,你们把板凳端到屋外来,都出来听问。

于是,就出来了好几条板凳。人也全出来了,一对夫妇,三个孩子。陈风水说,怎么你哥家的两个娃儿又来你家了?夫妇笑笑,支吾几声,三个孩子就往竹林里走,接着就没了影儿,像隐身了一样。

干部们不想耽搁,直接提问。

你们傩赐庄是不是全是两三个男人共娶一个女人?

夫妇笑起来,说,哪会有这样的事?

问话的干部指着秋秋,说,她到乡政府去告,说全傩赐都这样。夫妇就笑得抬不起头来,说哪会有这样的事啊?没有这样的事。干部们互相看了一眼,又去看秋秋。秋秋说,他们说谎,他们也是一样的。她指着女人说,她这半年在他家,下半年就到另一个男人家里过。干部们又把迟疑的眼睛投向陈风水,陈风水说,我不好说话,领导们还是自己调查吧。干部又问这对夫妇,是过半年吗?男人嘿嘿笑了几声,说,哪有这样的事,过一辈子哩。秋秋喊起来,我们走吧,他们是怕村长不敢说真话。干部们觉得秋秋说的可能有道理,下面的路就不要陈风水跟着了,也不要岩影和管高山跟着了。

但是,所有的人,都说,没有这种事。

他们走了好几户人家,把太阳都走丢了,把天都走黑了,还是没有人说这件事是真的。包括我妈。

36

秋秋说那天她于绝望中想到了我。她说虽然那些天里她对包括我在内的全部傩赐人都充满了仇恨,但她还记得我前几天提了菜刀要去救她那件事情,她还记得我有时候跟别的傩赐人不一样。

她说她当时就告诉干部们,她的第二个男人,是上过学的,上到高二,他可能会说真话。

她说干部们到这个时候已经疲累不堪,埋怨她怎么不早带他们去问我。秋秋说她当时心里充满了悲愤,她很想蹲下来大哭一场。她说她也不敢相信我会是傩赐唯一会说真话的人。

后来我用事实证明,我是很愿意说真话的。

但我并没能帮上秋秋。

看起来,似乎是上天不想帮秋秋。

那天,岩影跑来跟我说,秋秋告了我们,还带了上面的人来调查来了。他要我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他说是陈风水村长说的,说要不全傩赐的人都跑不脱。他还说陈风水村长说了,全傩赐庄人还包括我妈和我爸还有我。

厉害摆给我了,可我还是没听岩影的。我带着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跑去找秋秋,我渴望马上站到秋秋面前,对她带来的那些人说,秋秋说的是真的。

而陈风水也料事如神,就在我寻秋秋他们的半路上,我被四仔妈拦住了。

四仔妈看起来与平时有些不同,刻意收拾过,像是去赶集。

四仔妈说蓝桐你是去找秋秋吧?我没有功夫回答她的问题,准备绕过她继续跑,可四仔妈却拉住我说,我是来跟你说话的。我说我没功夫听你说话,我要去帮秋秋作证。四仔妈把我紧紧扭住,说,是爸叫我来的,爸就知道你会犯傻,怕你把全庄子人都害了。我知道她不是危言耸听,但我的意志并不想屈服于她,我还是想去帮秋秋作证。但四仔妈这时候显露出的是一头大像的力量,她不让走我就走不动。她说,秋秋把傩赐庄人告了,上面来了人在调查,我爸怕你说傻话,爸说那样的话他要被打脑壳,其他人也得去坐班房,娃们就惨了。她说你好好想想吧,一个傩赐庄的人全完了!她的这些话在我脑子里形成幻影,我看到全傩赐庄的人都被用绳子绑了起来,被一群联防警押着往山下走,后面,还跟着好长好长的娃娃队伍,他们被一条很长很长的绳子连起来,像打在绳子上的一些疙瘩。我还看到了我,走在大人队伍中间,脸上一片迷茫……

我感觉自己像一根棍子一样杵在小路上。小路像一条蛇飞蹿出去,淹没在草丛中。我想,我踩着小路,小路即使变成蛇又能蹿向哪里?后来,我又去看太阳,太阳这时候依着一痤山的斜线往下滑,像一个球从山尖上滚下,又像山长了一只独乳。太阳在我看着它的时候滑得很快,支溜一声,就不见了。我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不知道我还去不去找秋秋。

当我的眼睛终于恢复明亮的时候,眼前是四仔妈充满期待的脸,她说,跟我走吧,别让那两个干部和秋秋他们给碰上了。

我问,我跟你去哪里?

她说,你说去哪就去哪,我陪着你,只要不碰上他们就行。可我说,这庄上没一个人会帮秋秋说话,我得去。四仔妈急了,说,你这只呆羊啊你不能去看秋秋!那样会害了你自个儿,也会害了全庄子人啊!

四仔妈说着就把我拉到就近的一个山沟沟里,现在这里已经被阳光抛弃,地上已经开始升起悠悠凉气。我们坐到地上,一种透骨的凉意就穿透了全身,很让人惬意。我想,这个时候坐在这里倒是不错。又想,可是我还去不去看秋秋呢?

我开始回忆我是什么时候把那个急切切要去见秋秋的想法弄丢了的,丢在哪儿了,我想把它找回来。

四仔妈却在跟我说与今天这件事情无关的话题。她说,我爸都定了,要你到我们的学校里教书去哩。

我觉得我应该把我想法丢在看到全傩赐庄的人被绑着往山下赶的时候,就是说,那个想法还在那条小路上,那儿还有一缕阳光,有太阳离开傩赐前的一次温情抚摸。我的胸膛里突然热了起来,那儿突然有一股力量把我的身体往上举了起来。我说,我得去找秋秋。

我没有等四仔妈反应过来就飞身往小路上跑,回到小路,我又跟着小路跑。四仔妈在后面跑着追,嘴里一直在喊着我的名字。但是我心里只有一个要见到秋秋的想法,她着急的呼喊只在我耳边一掠就没有了。

但是,傩赐庄人像得到命令一样,对我也进行欺骗,我的打听换来的都是假消息。我按照别人指点追下去,可能永远都追不上秋秋。你早知道的,傩赐庄的人差不多都是一家一户孤独地守着一面山坡,别人有意识的误导又加上我的盲目,那天我跑了不少的冤枉路。后来,我在徒劳的奔跑中突然清醒,然后凭着自己的直觉去找秋秋,竟一下子就找着了。

那个时候,傩赐的颜色已经开始变得深起来,两个干部已经不在秋秋身边。秋秋坐在路上,眼睛看着往陈风水家去的那个方向,看得很远,很深。

那个时候,我也跑累了,看到她还好好的坐在那里,我的心松了下来。我坐到她身边,很夸张地喘着气,还用衣袖抹额头上的汗水。秋秋一点也没受到我的影响,原来怎么看着仍然怎么看着,专注得如着了魔。我轻轻推了推她,她像一棵苗一样摇晃了几下,但眼睛仍然在天的深处扎着。我跑到她的前面,用我的身体截断她的视线,用我的眼神去抚摸她的眼睛。我轻轻地叫,秋秋,秋秋。她的眼珠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突然,她弹了起来,像被蛇咬了屁股一样。她看着我张大了嘴,张得很大,很大,可那里没有声音出来。那双像井一样深邃的眼睛,有清清的泪水漫溢出来,流成两条河流。我说秋秋你说话吧。秋秋胸膛里深深地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噎在她喉咙里的那个东西终于冲了出来的。那是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声,啊!

秋秋喊出这一声过后,第一反应是抓着我往陈风水家去。她说,干部们肯定还在陈风水家,你跟我去,你告诉他们,我说的都是真的。不知道是因为累了还是因为什么,我当时有过半秒钟的犹豫。就这半秒钟,绝望就迅速回到秋秋的眼睛里,和着她的泪水一起流淌。秋秋的身体有些摇晃,像是承受不住我给她带来的这份绝望。我被她全身泛滥的绝望淹得眼睛一黑,拉起她就跑。我一路拖着她跑一路喊,走,我去作证,我们去把傩赐人全告了!

但是。我不知道谁发明了“但是”这个词,就是这个词让人间生出了那么多遗憾和绝望。我们跑到陈风水家的时候,那两个干部已经走了。陈风水说,他们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陈风水还说,干部们说了,还会来调查的。陈风水还说,其实,即使现在他们还没有走,仅听你们两个人的话他们也不能怎么样的。陈风水还说,秋秋啊蓝桐其实是多好的人啊,我们马上就修学校,就让蓝桐当老师了,你还嫌个啥呢?你守着这么好一个男人你为啥还要拿全庄人的身家性命去玩儿呢?陈风水还说,秋秋啊,我是一村之长,我代全庄人给你磕头,你别告了好吗?陈风水真的在秋秋面前跪下了,头还在地上磕得咚咚响。我看到秋秋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发紫,嘴唇却白得像纸片。我还看到了秋秋脑子里那个黑色的念头,它在跟秋秋说,秋秋,你看来只有去死了。

秋秋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哇哇在吐起来,而且吐得昏死过去。

我们都认为秋秋是因为一天来太劳累太焦虑又太绝望,才吐成了这样。可是,秋秋却把它看成是她怀了娃的征兆。

当秋秋被四仔妈掐着人中喊醒过来的时候,秋秋刚刚睁开的眼睛找到了我,随着,她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缕酸酸的笑影,她虚弱地说,蓝桐,我怀上你的娃了。

我感觉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浪头,撞得我的心脏生生地痛。

37

黑色的死亡念头被肉红色的希望撵跑,秋秋脸色开始恢复红润。她甚至没有拒绝四仔妈端给她的白糖水。喝下糖水她又开始狂吐,差点把胃都吐掉了。吐完过后,秋秋就开始哭,咽咽咽,呜呜呜,很像在吟唱一首什么抒情曲。陈风水一家人全围着她,和我一样静静的听她吟唱。后来,我就看到屋子里一片泪光闪闪。再后来,我感觉到我的脸上也有了泪流爬动。

后来,秋秋的曲子里有了词,她说,我怀上娃了,我怀上娃了呀,怀上蓝桐的娃了呀。我拉着她的手,说,嗯,你怀上娃了。秋秋突然抬起头,紧紧抓住我的手,怕我离开她似的,说,我不想死了,我怀上你的娃了。

那晚,我把秋秋带回了家。

走的时候,陈风水说,你放心把秋秋带回去,不管秋秋是不是真的怀上了你的娃,你今晚都先把她带回到你那里去,岩影那边我跟他说去。

其实,他知道我们不会在意他的这几句话,但他心里很想这么说,也很想像他说的这么去做,所以他就说了。

当然,陈风水也真做了。当晚他就去了岩影家,他把秋秋被我带回家的事说了,并说服岩影不去追究。第二天清早,他又带着我和秋秋去了土医生那里,让医生检查了秋秋是不是真怀上娃了。土医生问了秋秋几句,又装模作样摸摸秋秋的脉相,就说秋秋是真怀上娃了。谁都看出土医生这是一种不负责的说法,因为仅凭问几句吐不吐,吐出来的是酸的还是什么味儿的,仅凭他那只从来没学过把脉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手把把脉就说秋秋怀了娃,怎么也无法让人相信他说的话。但秋秋却看不出来,秋秋是那么相信土医生。土医生的这个说法竟然让她热泪盈眶。我和陈风水都不想扫她的兴,而且,我们都明白,土医生是善意的。秋秋昨天的闹土医生也是知道的,那么秋秋怀上了娃,这件事情基本上就可以说是自然平息了。所以,秋秋怀上娃不光是秋秋的希望,也是所有傩赐人的希望。他知道,就他这句话,暂不管这个结论是真是假,毕竟可以让一件全傩赐人都在面临的大事情朝着另一个平缓的方向发展了。

秋秋竟然噙着满眼的热泪跟陈风水笑了笑。陈风水也乐呵呵点头,把眼睛点得湿巴巴的。随后她跟土医生说过感激的话,就对我说,我们回吧。我就拉了她往回走了。

陈风水在我们身后说,回吧,岩影那儿我去说。

从这一刻起,秋秋开始寻思下一个拯救自己的办法了。按照傩赐的规矩,秋秋从现在起就可以跟着我一年半,把孩子生下来,养到半岁。秋秋知道这个规矩,所以她说,蓝桐,我们挣钱,从现在开始挣钱。我们挣钱来还了岩影和雾冬,我们一辈子一起过。

她的最后一句话让我一贯散淡的思想突然打了个结。我同意她挣钱来还份子钱的想法,也不反对跟她过一辈子,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在傩赐过一辈子。因为我的脑子里每时每刻都在飞舞着一些要离开傩赐的想法,它们像一些彩色的蝴蝶每每飞出来吸引着我,我却无法抓握住它们。

我想对她说,我是个靠不住的男人。我想说服她挣钱来还了岩影,去跟雾冬过。但是,我没有说。

秋秋去集上买来一群鸡娃和几只鹅娃,当这一群鸡娃子和几只鹅娃子在院子里闹出些叽叽哇哇的动静的时候,秋秋心中的幸福生活就有些模样了。秋秋每天早上起来,先料理这些爱吵爱闹的家伙,然后煮猪食。

忙完了这些,秋秋就开始为我们做饭。我们,指的是爸,我,还有雾冬。雾冬外出做道场的时候,秋秋只做一锅饭,雾冬不外出的时候,秋秋就做两锅饭。秋秋在老天给她的这点小小的幸福面前,显出一种超凡的伟大的从容和宽容。而雾冬,并不知道秋秋心里有一个要挣钱来赎日子的决心。他把秋秋的作为看成是一个女人对她的男人的关怀,他满心幸福而又无比自然地接受着她的每一锅热菜热饭。

秋秋特别贪恋酸梅,我们一下地就留意哪儿有这东西。那时常出现在她面前的一把酸梅,有时是我爸带回来的,有时候是雾冬带回来的。他们不好意思直接给秋秋,就把它放在一个秋秋最容易看到的地方。秋秋看到酸梅,比看到亲娘还要高兴。

我一直在寻思,如果秋秋到时候并没有怀娃那怎么办?我甚至在悄悄的努力,希望在这个时间里帮着秋秋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看到秋秋对酸梅疯狂的亲热,我的心终于定下来了。

这个时候,傩赐的地里全是嫩嫩的包谷苗,山沟沟那些瘦脊的水田里也插上了秧苗。傩赐在太阳的抚摸下也变得丰满美丽起来了。

秋秋做农事是一把好手,她一边锄地,一边就把死在锄头前的草拣了放进背篓当猪草。太阳并不烈,可空气却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半尺高的包谷苗也给闷得惨白兮兮的。当秋秋的汗水滴进地里,它们就贪婪地吸吮,于是我们总能听到它们弄出的唏唏嗦嗦的声音。但是,秋秋锄地时的神情,像是在朝圣。我都能听到秋秋身上汗水流淌的声音了,我说秋秋歇会儿吧,可秋秋说,歇啥呀,又不累,你歇着吧。我本来就没认真干,最初到地里时,秋秋,爸还有我是并排着的。一人两行,自然而然。干到后来他们都跑到我前面去了,我还在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后来秋秋和爸倒着锄回来又锄过去,跟我的距离越拉越远,我就干脆坐地上了。我受不了这闷热的天气,也受不了这活的累。

秋秋用她全部的虔诚来对待上天恩赐给她的这段日子,冷暖就成了身外事。她希望快些把这季农活干完,腾出时间来挣钱。她已经跟我说过了,锄完了地,她就去挣钱。至于用什么方法去挣,她说还没有想好。

一开始,她是希望过我能挣钱的,但后来她把这份希望放弃了,她看得出我这样的人在傩赐这个地方是没能力挣钱的。所以后来她把“我们去挣钱”的说法变成了“我去挣钱”。为此,我心里很惭愧,有时候就会生出一股激情,说一些挣钱的打算给秋秋听。比如我说我们可以走出傩赐,到别的地方去挣钱。秋秋可以相信我会走出傩赐,但秋秋不相信我走出了傩赐就能挣钱,因为秋秋时时看到我目光飘渺,身体像一片鸡毛一样没有重量。

有一回,她问我,庄外不远是不是有个小煤窑?傩赐人要挣钱是不是可以去那里?

我说是的,但那里很危险,傩赐庄好些人的命都丢在那里,岩影的耳朵和手就是丢在那里的。

秋秋说,那里一天能挣钱多少钱?

我说,这个我也不清楚,得问雾冬和爸,他们去过。

但秋秋没有去问雾冬和爸,后来也没再问过我。

地锄完了,秋秋显出了一种要做大事以前的兴奋和冷静。清早起来,她对我说,我去大哥家了。我当时懒懒的还没完全醒过来,只问了她一句去大哥家做什么,却并没有认真听她的回答。因为她的回答似乎很含混,而那个时候我已经再一次睡过去了。

那天秋秋并没有去她大哥家,她去小煤窑挖煤了。这是秋秋出了事以后我们才知道的。秋秋怕我们知道了阻拦,事先就做好了准备。她出门时多带了一套衣服,挖完一天的煤,洗过了换了衣服才回来。后来连续几天她都是清早出门晚上回家,我问她天天往她大哥家去干什么了,她只笑着说,去帮大哥大嫂忙忙活儿。我说,你去帮忙忙活,我也可以去呀。她说,你去干吗,家里的都不愿做,还愿意去帮别人啊?你要是想做你就帮爸做做饭,不然爸一天干活累了又没饭吃,会不高兴的。

爸倒没有不高兴,他只是很想弄明白秋秋这样早出晚归是在做什么。他问我,我说秋秋是回娘家帮她大哥大嫂哩。爸就恨铁不成钢地挖我一眼,自己去问秋秋。当晚他在秋秋回来的时候堵在秋秋的面前问,秋秋你跟爸说你这些天做什么去了?秋秋说,我回娘家帮大哥大嫂去了,他们地里忙不过来。这阵子山下正忙着上玉米的催包肥,秋秋的话让我爸抓不出把柄,我爸就只好暂时撤退了。

第二天吃中午饭的时候我爸问我,秋秋和娘家大哥是生着气的,她连告我们的时候都没去叫她大哥是不是?

我想想觉得爸说得对,但我总是少根筋,不明白我爸问这话的意思。

爸用筷子敲敲桌子,说,她是不是想去挣钱来还岩影?

我忙说,是。

爸说,那她用啥法去挣钱了?

我说,我们想过好多法子,但我们还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去挣钱呢。

爸说,你他妈的呆羊,秋秋肯定是偷偷挖煤去了!

爸说,我怕她去挖煤,那样的话怕出事。

我们都没想到,我爸一语成谶,秋秋真出事了。

秋秋流产了,是在煤窑里发生的。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秋秋当时没告诉任何人,后来也没告诉任何人。事实是,她流产了。这个娃给她带来希望,又在她充满希望的时候突然掐断了她的希望。

第十六章

38

我想秋秋如果有力气,她一定会掐死自己,因为她太痛恨自己。但是,她没有那份力量了。当她明白自己流了产的那个时间,她就已经失去了全部力气。我和雾冬跑到煤窑那地方看到她的时候,她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一个阴凉的地方,煤窑上的两个管理人员坐在旁边守着她。时不时用手去试试她的鼻息,怕的是她死去了。我们赶到的时候一个管理人员的手正从秋秋的鼻子跟前拿回来,他很气愤又很厌恶地对我们说,快点,趁还没死,抬回去!另一个站起来拍着屁股问,你们是她什么人?雾冬说,我是她男人。那个人突然就把雾冬抓住要打,雾冬把他推开,他就啪地朝雾冬吐了一口,说,你他妈的叫你怀了孕的还是个瘸子老婆来挖煤,是存心了想来害人啊?雾冬红着脸跟他争论,一副一定要夺回真理的架势。我觉得这些人都很恶心,秋秋都那个样子了,还有这份闲心。我在另一个人的帮助下背上秋秋,赶着往山下走。

秋秋在我背上说,别管我蓝桐。

秋秋一直不做声,我们喊她她也没应过一声,这会儿这声音就有了一种被深葬了很久的阴冷。我竟吓了一跳。秋秋说,你别管我蓝桐,让我死了吧。我反过头,想看到她的脸,可她的头歪在我肩头上,我只看到一块惨白的额角和一簇又脏又乱的头发。这两样东西让我心里发怵,我的腿开始打抖。我说秋秋你坚持一会儿,我们去集上的医院。秋秋还是说,放下我,让我死了算了,我不想活了。秋秋双手软软的吊在我的两肩,她的身体也跟这双手一样不愿意跟我配合,我稍不注意,她就会重新摔回到地上去。我想,一个心已经完全死去的人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们把她背到集上的医院里,秋秋就坚决不说话了。秋秋没有了去跳崖的力气,没有了掐死自己的力气,她只有闭上自己的嘴。不吃不喝不说话,还悄悄拔针头。她拒绝输液,针头刚插上,转眼她就悄悄拔掉。医生火了,骂她,说想死就不要到这里来!骂得秋秋死闭着的眼睛也往外渗泪。再输液,我和雾冬就一直守护着她的手臂。岩影也来医院了,萎萎缩缩的不敢往病床前站。我们都没心思理他,他就远远的站在一边,巴巴地往这边望。每一次来,他唯一的那只手里都没有空着,或是几颗紫红的李子,或是一个金黄的熟杏。可是,他又从来没敢递到秋秋面前过。

在医院住了两天,医生说,你们可以回去了,只要让她往肚子里咽东西,就会很快恢复起来。

我们就把秋秋背回了傩赐。

岩影杀了他的黑狗,给秋秋补身子。

岩影端着狗肉来到秋秋的床前,香味熏得人头脑发晕,可秋秋还是把眼睛死死闭上。

秋秋一直就没睁过眼睛,她大概想的是死不了也不想看到这个世界了。

但是岩影说,秋秋我给你端狗肉来了,我把黑狗杀了。

秋秋紧闭着的眼睛开始颤动,眼角亮亮的湿湿的一会儿,两个泪珠就长成了,慢慢的往下滑。

岩影说秋秋你睁开眼睛啊,把这汤渴下,把这肉吃下,你好起来就快了。

秋秋把脸别开,让一个泪豆儿从她的鼻梁上翻过去,再跌落到枕头上。

秋秋回来以后仍然拒绝进食。不管是我妈来劝还是雾冬来劝还是其他任何人劝,她都不睁眼不进食。那天,我突然特别厌恶这些围在秋秋床边劝她进食的人,我以我身体里罕见的火气朝着他们大声吼道,你们都走开!离她远点!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发过火,我是个不太容易发火的人,可我的确是发火了,我的样子不光吓着了他们,也让自己十分惊讶。惊讶中,我向他们说对不起。我自己扑灭了火气,他们就一个一个默默的从秋秋的床边离开了。

秋秋或许也被我吓着了。当我的眼睛从一个个离开的背影转向她的时候,我看到她睁着眼睛看着我。那双眼睛被越涌越多的泪珠子撑得好大好大。她的嘴动了几下,一些沙哑的声音短促地跳动一下就没了。但我听清了,她是在喊我,蓝桐。当秋秋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决堤奔流的时候,她的声音跳得高了些。她说,怎么办?我心里被她叫得暖暖的也酸酸的,我说,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我紧紧的抓着她的手,我希望她能从我的手上感觉到我的心思,知道我不希望她死去,我愿意帮助她。

她说,我死也不会回到岩影那里去。

我说,不去。

她说,我也不想回雾冬那里去。

我说,不去。

秋秋的眼泪秋秋的话都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咬着牙也没能阻挡住我的眼泪。当时,我的每一根骨头里都充满责任感,连我平时的那些飘渺的想法都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说秋秋,我只要你跟我一起过,我不让你去跟别人!

但是,陈风水说,这不行。

陈风水认为他是一村之长,有责任来关心一下秋秋,就来了,还带来了两斤红糖。看过一眼秋秋以后,陈风水就把我拉到院子里说话。陈风水认为这件事情是因为我的不懂事引起的,他脸上的痛心绝不比我爸脸上的少。他说你怎么能怂恿她去挣钱来还份子钱呢?你应该劝她像傩赐的其他女人一样好好的过日子。他说,都看得出秋秋喜欢听你的话,你就该对她说些对大家都有好处的话。

我说,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些话。

陈风水愣了一下,他很快在脸上抹了一把。本来是抹汗水,但当他额上的汗水给他抹掉以后,他脸上的尴尬也没有了。他用一秒钟时间重新准备了一副十分痛心的表情,说,就是要挣钱来还份子钱也不该是让她去是不是?从秋秋出事以后,这个结就在我心里种下了。每一刻,它都像一只毒瘤一样在给予我痛苦。他这么一提,我就痛得眼前发黑。我看着眼前的那片黑暗,沉沉地说,是。

陈风水好一会儿没说话,我转过眼去看他,看到他就那么一脸心痛地看着我,极像一个父亲看着他心痛的儿子。我突然把脸别开。

陈风水说,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又说,这庄上像秋秋这样闹的事情不少,这个你也晓得。

我说,秋秋不是别人,秋秋宁死也不想回岩影那里去,如果你们要强迫她,肯定会闹出人命的。

陈风水看着远处思索了一会儿,说,我去跟岩影说说,看看是不是可以还了他的份子钱,让他退出。

我说,你是村长,他肯定听你的。我说,雾冬也听你的,你还得跟雾冬说说,秋秋只想跟我。

陈风水说,雾冬不行,秋秋她就是只嫁一个男人也该是到雾冬那里去。

我说,她不愿意。

陈风水说,她是跟雾冬登记办的结婚证,一开始她不是高高兴兴嫁给了雾冬?

我说,她现在不愿意了。

陈风水突然呵呵笑起来,还拿指头一下一下点着我。我知道他这是在说我肚子里有坏水。我心里很讨厌他的自以为是,但我不想跟他计较。

可是陈风水还是说,不行,秋秋是跟雾冬登记办了结婚证的,她要是真不愿回雾冬那里去,那就还要出些麻烦事。最后,他拍着我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娃呀,你是读书人,你得把这事情处理好,别让这事情闹起来就没个完。他说,你肯定有办法,要么,她继续跟你和雾冬,要么她跟雾冬一个。她讨厌岩影我知道,但雾冬跟她是有感情基础的,最关键的是他们中间有一个结婚证。如果你们家里也同意让秋秋只嫁一个男人,那她也只能嫁雾冬。他说,我不愿意看到这件事情闹起来就没个完。

39

陈风水一走,我就跟秋秋说,陈风水同意跟岩影做工作,我们赶紧去借钱来还他。秋秋听我这么一说,来了精神,要吃东西。我给她盛了一碗狗肉汤,她不要,喝了一碗我妈做的鸡蛋汤,就要跟我上路。我说,你身子虚着,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我说,我先去找你大哥借钱,他没有钱他还可以帮我们借。

秋秋想了想,说,你一个人去大哥不会相信的。

我想想,觉得她说的在理,把她带上了。

我知道秋秋身子虚,要背她,她不干。她强装着笑脸跟我,说,她行。但走不多远,秋秋就走得虚汗淋漓,脸色煞白。我背上她,她却呼呼吹着我的耳朵说,你背不动的,我重。我说,没事儿,我们是去借钱哩,只要一想到能借到钱,我身上就长了两个蓝桐的劲儿。秋秋在我背上呢喃了一句什么,但呢喃声刚起就给风吹走了。风并不大,是她的声音太弱了。

我们在快要到秋秋娘家的一弯水田边上碰上了她的大哥。他正蹲在田坎上痴痴地看着他的秧苗。秧苗青青的,茂密得像一块毯子一样遮住了田,他看着它们,眉眼间溢满了欣慰。这一脸欣慰在我们说明来意前曾一丝不漏地保留着,过后才慢慢的被另一种表情代替。大哥拼命挤着眉头,眼睛里却似乎充满了笑意,那是一种比较复杂难懂的表情。

大哥说,你们看这事儿哈,你们前面为这事儿来这里闹过一回后,你们的嫂子后来跟我一闹别扭就把这事情说给别人了。这一阵儿,庄上人都在指我的背脊骨呢。我看今天你们就不要去家里了,这事儿你们跟我说了就行了。你们要借钱,我手里有没有钱秋秋是知道的。但这事儿我当大哥的不能不帮忙,我手里没有,我去借。你们给我几天时间,我尽最大的努力去借,我挨家挨户去借好不好?

我们很高兴的就半路折回了。

在我们焦急的等待中,秋秋的大哥终于来了。

秋秋大哥抱来一只母鸡,还有两包白糖。

还有一千块钱。

秋秋大哥说,我挨家挨户借遍了整个庄子,还卖了圈里最大的一头猪,才凑齐了这些钱。秋秋大哥说,秋秋你是知道的,圈里那两头猪是嫁了你以后才买的,长到现在架子才长到一半儿哩,我把最大的那头卖了,你嫂子还跟我干了一仗呢。

秋秋很丧气,我说我们自己到庄上借,挨家挨户借。

秋秋摇头,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才告过庄上的人,谁会借钱给她?

我一个人去借。

我走向傩赐庄的每一户人家,人们都像经过统一训练一样,用同一句话用同一种笑冲着我。蓝桐你是不知道,这会儿刚买了种子肥料,又交了款子,手里早就没钱了。他们的表情是诚恳的,你没法不相信他们口袋里是真的没钱。四仔妈多问了我一句,你是借钱来还岩影?我说,还有雾冬的也还。四仔妈摇摇头,很世故地说,你借去做别的事还有可能能借到一些,借去做这事儿不会有人借给你的。又说,再说了,我们傩赐的地多,家家都得把家里掏空才够买种子,好些人把家掏空了也买不够种子,这当口,谁手里都空着叻。

四仔妈一句话把我的力气全说没了,我也就只好蔫蔫的回来了。

一个女人的意愿在我们傩赐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秋秋最后还是被迫回到了雾冬身边。

陈风水把岩影叫到我家,把我妈也叫回来,召集我爸,雾冬还有我和秋秋,在我家院子里解决这事儿。他的第一句话还是那句“我不愿看到这件事情闹起来就没个完”。接着他说,秋秋不愿意嫁岩影,跑去告我们傩赐庄的状,要不是大家遮掩得严实,今天我们就没有坐在傩赐庄了,我们的家已经搬到政府的班房里去了,过不了几天,我的脑袋也就不在我的脖子上了。他说,大家都不愿去坐班房,我也不愿活到一大把年纪还把脑袋活丢了。我想我们好好的把这件事情处理了,大家还是集中精力去侍弄庄稼,秋季可又有我们要交的款子,还有公粮,这傩赐的日子,自己不好好过,那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我们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

陈风水说完这些,就开始卷烟,慢条思理的。

岩影乜视着他卷烟的手,突然说,我不同意。

不同意什么呢?

陈风水也乜一个眼角看着他,这样问他。

岩影把脸一别,说,反正我不同意。

陈风水慢慢的点上烟,看一眼我爸,又看一眼我妈,咳嗽一嗓子,说,秋秋说说吧,你为什么要告我们傩赐庄?

秋秋把头埋着,冲着自己的鞋尖说,我只嫁一个男人。

陈风水说,你从雾冬那里到蓝桐这里,也不是一个男人,但你没有告。秋秋忽然抬起头,想说什么,可陈风水扬手制止了她。陈风水说,那你打算怎么办?秋秋说,我和蓝桐还了他们的钱。陈风水说,还岩影的钱是吗?岩影没等秋秋回答是还是不是,呼地一声站起来,挥着他的独臂喊道,不行!我不同意!他说,我丢了耳朵丢了手,命都差点送了,全是为了娶个女人!他说,我不要钱,我要女人!

陈风水没有去问秋秋愿不愿意赔岩影一个女人,他好像很讨厌别人在他面前这么跳跳着喊话。他拧着眉头,把一泡口水吐得很远,然后他说,我看这事得这样定,秋秋从现在起和岩影解除婚约,但雾冬和蓝桐得替岩影娶回一个女人来。说完这个他就开始敲烟斗了,这是他准备结束这事情的信号。岩影脸上有很多悲伤,嘴唇还在颤抖,但陈风水视而不见。他说,就这么定,不管你秋秋你要跟哪一个男人,你都要在一年半以内替岩影找回来一个女人。岩影又喊道,我不同意。但没谁认真去听他说话,全都把眼睛放在陈风水的脸上,希望他的嘴继续往下说。陈风水的眼睛从我们的脸上一一走过,阅读完我们的表情以后,又说,一年半时间,在我们傩赐是一个女人怀上了娃养熟了娃生下来养到半岁的时间,岩影你就当秋秋这个时间怀上了雾冬或者蓝桐的娃,咬咬牙把这一年半忍过去就得了。秋秋要替岩影找的这个女人,可以不花钱,也可以花更大的钱,可以没你秋秋好看,但一定得是能生娃的女人。而且,时间只可以短,不可以比一年半更长。回过头看一眼被悲伤扭结得痛苦不堪的岩影,说,从今天开始算时间,要是第五百四十七的那天没给岩影找来一个女人,秋秋你就自己去顶替那个女人。到时候,你就是打官司我陈风水也不怕你了。

都看出陈风水想结束这件事情了。

秋秋突然说,还有雾冬。陈风水站起来,一边往怀里揣烟斗一边说,雾冬是跟你登记办了结婚证的,也是第一个跟你过的,前面你也没说过嫌弃雾冬。

秋秋说,我只想跟一个人过。陈风水说,跟一个人过你也只能跟雾冬过。

秋秋来看我,想从我这里得到支持,可我的眼神却早已经变得虚浮飘渺。早在陈风水开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头脑里就飞舞起一群白色蝴蝶,它们乱纷纷地飞舞着,却又齐心协力地把我的视线拉向一个十分苍白十分迷茫的远方。秋秋推了推我,我暂时把视线收回来落到她脸上,可这个时候那些混蛋想法还主宰着我,我说,你跟雾冬吧,我不要你们还钱,也不要你们替我找一个女人。

我爸倏忽间跳起来,说,蓝桐你他妈放屁,你娶媳妇的钱是老子挣的,你想怎样?我把脸扭向我爸,但那群白色蝴蝶在我爸的脸面前狂舞,让我只看得清它们而看不见我爸的脸。我说,我会走的,秋秋应该跟雾冬。

一只粗重的巴掌很响很重地吻了一下我的脸,我眼前的蝴蝶们就更加狂乱起来,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秋秋的眼睛,再不投向我了。

秋秋或许再一次想到了美丽的死亡,但又因为对我的仇恨而放弃了死亡?她不看我,我就无法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反正,她要回到雾冬那里了。

秋秋在一堆人还没有散去的时候,就开始到我的房间里收拾她的东西。衣服,梳子,镜子什么的。我追进去,把她一把搂住。她不看我,推我。我说,秋秋,那些都是假话,是暂时的。秋秋木然地站了一会儿,抬起脸来看我。我就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真的,那些话都是那些蝴蝶弄的,是假的。秋秋的眼睛扑闪了两下,看来她没听懂我说的蝴蝶代表了什么,但是她这会儿没有心思去追究那些在眼前看来并不重要的东西,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说,你是说,我们还一起过?我说,不是,你现在先得到雾冬那边去过。她说,为什么?我说,我们得有时间想办法。她说,我在这边不是也有时间吗?我说,不一样,因为你跟他登过记,你和他才是法定夫妻,在我们还没有找到钱替他们娶回女人之前,你只有跟着他才是合法的。秋秋着急地说,如果你是真心要娶我,我就跟雾冬离婚。

我说,但是离婚不是说离就能离的,雾冬不会同意,我爸妈也不会同意,我们得想办法。

秋秋显出了哭相,说,那你有什么办法?

我说,你先跟着雾冬,我们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提出跟雾冬离婚。你跟雾冬离婚,上面也不会像陈风水这样,判你替他找回一个女人来,而且,我们还可以在一起过。

秋秋说,我今天就跟他离婚。

我说,你现在都没跟着他过,这话不好说。

其实,我的这些话我自己听起来也那么不可信,但秋秋却相信了。

秋秋说,我先跟他过着,等跟他离了才过来吗?

我说,对。

她说,那样你也不嫌弃我吗?

我说,不嫌弃。

秋秋说,那我听你的。

秋秋就重新收拾她的衣服她的梳子什么的。我感觉到我的脸渐渐地膨胀起来,头顶开始鼓起来,有什么东西想从我的头顶或者眼洞冲出去。我赶紧闭上眼睛,看着我鲜红的心脏扭结,变形,直到它慢慢的停止扭结,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如果秋秋能回头看到我那时的眼神,她就很容易发现,我心里对雾冬的那份爱和同情跟对她的那一份分量相差不大。那样的话,她就能找到我为什么总是犹疑不定的结了。

秋秋抱着她的东西从我的身边走过,她低着头,轻轻的说,你早点找到个恰当的时间吧。

她就这么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走向了雾冬那边。

40

我突然之间变得无法闭着眼平静地观赏的脑子里那些纷乱的蝴蝶了,它们被我心里另外一些扭打在一起的思想闹得狂乱无序。秋秋那么让我痛心让我可怜,但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我的这份爱并不敢跟岩影和雾冬他们心里的那份爱相比。岩影和雾冬都是我的兄弟,我不希望他们承受失去心爱女人的痛苦。如果挣钱来替岩影找回一个女人可以补救我们给岩影带来的遗憾,那也不错,但我很清楚秋秋在岩影心里的位置其他女人无法代替。那么雾冬呢?我是不是要用同样的方法去补救?同样的方法又是不是能够补救?如果不这样,那么又怎么去拯救秋秋?我想痛了脑子也没能把这些问题想清楚,就咬着牙不让自己去想了。我让自己去挣钱,我跟自己说,不管怎么说,首先得尽快让岩影有一个女人。

那一天,阳光很灿烂,明晃晃的情景中伴有从远处传来的蝉鸣,偶尔飘过的一片风里还带着桐果青涩的味道。

这个时候我正在黑咕隆咚的煤窑里拖着煤块爬行。我为了挣钱,已经在煤窑挖了几天煤了。挖煤很累,很危险,还挣不来多少钱。但我一时找不到更好的挣钱路子,只有挖煤。每天清晨,我摸着湿漉漉的雾气走到煤窑,在天刚刚亮开的时候一头扎进另一种不属于夜晚的黑暗。这是一种灯光也不能驱走的黑暗。灯光只能让这里的黑暗显得更黑,黑得炫目。每天,我借着头顶上的矿灯投下的一团光,对眼前那些闪着鬼魅光芒的黑色石块进行伤害。我们除了眼前这一团儿地方,其他什么地方都看不见。我们在这一种黑暗中,以一种单调的沉闷的方式沉睡在一种侵犯的情景里,所以我们总是在危险都摸到我们的鼻子了还不能清醒。那一天,我正拖着挖好的一船煤块往洞外爬行,突然就感觉到呼吸困难起来。或许我还会有眼睛发黑的感觉,但因为窑里运煤的通道都是轨道,不到岔道的时候用不着眼睛,还因为汗水总是会掉进眼眶里,我就一直把眼睛闭着,像拉磨的驴一样瞎着眼前进。呼吸突然困难被我看成是累了,我歇下来,想歇一口气,缓和了呼吸再走。我松了肩上的襻带,就地坐下,眼睛还是懒懒的闭着。但我越坐心口越紧,像有一只冰冷的大手紧紧揪住了我的心脏,又像谁卡住了我的喉咙。我在大脑还没出现死亡黑色的那一秒钟内突然明白可能出问题了,连忙翻起身往外逃。但这个时候我已经感觉到力不从心,腿脚也不听使唤,后来我在眼睛刚看到一丝光亮的时候再一次轰然跌进黑暗。

我知道,那一天,阳光也慷慨地洒满了我们家院子,近处的鸡吟和远处的蝉鸣辉映,我们家的院子也有着一种静谧和祥和。我们家院子里坐着我爸,他在修理锄头。

我还知道,我死里逃生的消息像一块巨石一样咣当一声掉进了这个静谧和祥和的院子里,会把我爸吓成了石雕。

我爸他们跑到煤窑时还保持着一种被追赶的野鸡的模样,停下脚来以后,他们就像拨浪鼓一样转着头寻找我。蓝桐!我们蓝桐呢?蓝桐你在哪你说话啊蓝桐!我其实就睡在一边,但因为我一动不动,他们以为那是个死人。在他们心目中我是没死的,没死的肯定不会是那么个躺法。有人说,那个吧?那个是没死的,是逃出来的。他们就张开双臂向我扑来,七手八脚的,噗噗刨去我脸上的黑泥,惊喜地叫起来,真是蓝桐!

蓝桐。

蓝桐。

娃啊,你没事吧?

我爸上了桐油一样的脸挤起来,挤得像丘陵一样疙疙瘩瘩,两行泪,像山泉一样汩汩下来,那张被挤得发痛的喉咙里,发出了涩涩的哭声。我的呆羊唉,你咋这么呆呀!

在我的上空,秋秋美丽的脸占了很大一块地方。我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一个脆弱的心灵正经历着的一场碎心裂肺的痛苦。秋秋怕声音大了吓着了我似的,一声一声轻轻呼唤我的名字。蓝桐,蓝桐。她的泪水却不太善解人意,吧哒吧哒激烈地往我脸上砸,在我涂了一层煤屑的脸上砸出一些大大小小的白色的坑。后来,秋秋的脸突然跌落下来,落在我的右肩上,秋秋终于没有能压抑得住的尖利的哭声就在我耳朵跟前响起了。

这样,我才有力气狠狠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真正的活了回来。

我们的身边围着很多人,全是近处听到出事后赶来看热闹的。他们看我真的活过来了,脸上也松活开了。刚才被关在喉咙里的一些话这时候才出了口。

全都闷死在里边了,就他躺在洞口不远的地方。

把他拖出来时他也差不多没气了,都以为他可能也没得活了。

好了,这回好了,只要有气就好了。

把他背回去吧,背回去好生缓缓。

……

雾冬跟我爸说,我们背回去吧。

爸把一张挤得坑坑洼洼的脸不住地点。

雾冬跟秋秋说,我们背他回去吧。

秋秋把脸抬起来,把泪珠子点得满天飞。

秋秋和爸把我软得跟面块一样的身体扶起来,放到雾冬的背上。

一路上都很宁静,像死亡一样宁静。

回到家,我被洗干净放到床上,屋子里才开始显得热闹起来。

雾冬铺开了他的道士场合,随着一阵锣声响起,香火味儿也进了我的鼻子。还有桐叶汤的味道,也涩涩的弥漫在屋子里。我爸和我妈,被雾冬安排在道坛边正襟危坐。雾冬举着他那把又长又黑的剑,舞着他那件又黑又重的道袍,凶神恶煞似的在我爸妈头顶上空劲舞,嘴里叽哩叽哝念上一阵,突然喊一声,呼哈!

然后,雾冬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桐叶汤来到我的床前,一口一口,雾冬把桐叶汤上空飘着的热气吹到我的身体上空。吹一会儿,雾冬就闭着眼,一只手合十,叽哩叽哝地念上一阵。接下来,再吹气,再念经。这样反复几次以后,桐叶汤冷了,雾冬就用嘴含上汤噗噗噗朝我的身体喷。喷得我一身都涩涩的粘粘的时候,碗里的汤也完了。雾冬突然飞起这只盛过桐叶汤的碗,挥剑向它,让它在半空中碎成几片。当碗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喊叫以后落到地上,雾冬的剑还在空中支楞着。这把剑在碗片落地时强劲地舞动起来。那情形像是有好多妖魔在这把剑旁边兴风作浪,雾冬正用这把剑努力杀妖。这一场搏斗持续了好几分钟,雾冬的脸上横流着汗水,连那件道袍也湿了一大片。

……

这天,秋秋从我床前走开时,轻轻地哑哑地对着我的耳朵说,你去挖煤不如让我去死。

第十七章

41

秋秋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白得能看到她皮肤下那些紫色的血管儿。我怕哪一天,她的皮肤会突然间没了,让我们看到她活生生流淌的紫色的血。

好一段时间里我再没去挖煤,我们家里的人不让我去,我也不敢再去。我们傩赐只要有一个人死在煤窑里了,庄上的人就得好久好久不敢再去煤窑里挖煤。而且秋秋自那以后曾三次对我说,你去挖煤不如让我去死。至于岩影,他也是尽量躲着我们,他不想因为我们不断地看到他而感觉到一种必须赶快挣钱的压力。但是,我能很分明地感觉到,他们的眼睛都深含着同一种东西——绝望。

绝望不光时时咀嚼着他们的心,也时时刺伤着我的心。

我对秋秋说,我还是去挖煤吧?秋秋却突然吓紫了脸,像她听到的不是“我还是去挖煤”而是“我被闷死在窑下了”。她说,你别再想挖煤的事了,那样的话,我不如死了算了。我说,可是我没有其他办法挣钱。秋秋说,你别去挣钱了,我认命。我说,你不还岩影的钱了?不给他娶女人了?秋秋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就明白,她还是没死心。她没死心我就不能放弃,但是我的脑子总是给我一片迷茫,不让我看到一丝希望。

于是,我找雾冬。

我说,你应该想想法子,我们大家相帮着挣钱为岩影娶一个女人。

雾冬说,我没那么傻。

我说,为啥?

雾冬说,我帮着你们打发了岩影,你们就该来打发我了是不是?

我说,我不会的。

雾冬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秋秋的心思在你身上,这个谁都晓得。

我说,她现在不是跟你过在一起吗?

雾冬说,她的心不在我这里。

我说,我不会跟你争她的,我会离开傩赐的。

雾冬说,你说得多好听啊,你要离开怎么不离开呀,是不是也等着我们还钱呢?

我说,不是,我也不会要你们还钱。

雾冬还是用鼻子嘲笑我,说,你当然不要我们还钱,那钱是我爸挣的,又不是你挣的,你没脸要的。

我有点生雾冬的气,但气还没到头顶就散了,从我的七孔散了。我发现,我很同情他。

因为,秋秋在他那边的一个月日子眼看着就要满了,秋秋又要回到我这边来了。而且,我因为还没有离开傩赐,就得接受秋秋。

那天,秋秋来到我面前,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蓝桐,还没有到时候吗?

她这话来得没头没脑,但我稍一寻思就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了。这段时间,我已经悄悄把这件事情放下了,因为我不会允许自己去促成秋秋和雾冬离婚。

秋秋说,都这么长时间了。

我说,得把岩影的女人挣来了才能谈这件事情。

秋秋说,我们先跟雾冬离婚,我们一起去挣钱来替岩影娶女人。

我说,好吧,但跟雾冬离婚的事得我来说。

但是秋秋说,眼看着我跟了雾冬又是一个月了,我要今天就去离婚。秋秋说这话的时候眼光里透着坚定,让我着实吓了一跳。我说,等等,得找个恰当的机会。她说,我认为今天就是最恰当的机会,今天是赶集。我说,这事得我去跟雾冬说。秋秋说,我知道你有些嫌弃我,我不管,反正再过两天我就该过你这边来了,到时候谁也别想让我再回到雾冬那边去。

秋秋来到我这边的时候,脸色似乎红润了一些。

她说,蓝桐,你现在去跟雾冬说吧,我要跟他离婚。

我跟她点着头,却没有勇气去办她说的这件事情。我反复想象着雾冬听到我说出这句话以后的反应,那些因为痛苦而扭曲得变形了雾冬的脸在我眼前像幻灯一样不断叠放。它们让我心里一阵一阵地痉挛,直到我的脸也变了形。

秋秋不眨眼地注视着我的脸,她说,你不会去跟他说是不是?

秋秋的脸代替了雾冬那些脸谱幻灯。那张脸上红润正在渐渐退去。我说,秋秋,我们逃走。逃走?秋秋眼睛亮了一下。我说,我们一起离开傩赐这个地方,就没这些事了。秋秋脸上的红润渐渐回来,有一丝惊喜从眼睛里出来。她说,是啊,我们可以一起逃走啊。然后,她就兴奋得如白痴一样呆呆地想象着我们一起逃走以后的生活情景。我却又开始了犹豫,我不想让雾冬痛苦,也不想让秋秋痛苦,我不愿意为救任何一个而去伤害另外一个。

秋秋从自己的状态中走出来,就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我的犹豫。她说,你不愿意带我逃走是吗?我说,没有啊。我们准备一下,选个时间,得是晚上。秋秋的眼睛在我的眼睛上停留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她默默的走开了。

我那种漂渺的眼神总是让她捉摸不透,让她不敢信任。或许,她还在琢磨我是不是会真的带着她逃走,但一个意外的事情让她放弃了对我的琢磨,并且放弃了逃走的计划。

秋秋突然呕吐起来,呕得天昏地暗。

她明白,她怀孕了,怀的是雾冬的孩子。

她本来一门心思想跟我生活在一起,可是命运却跟她开了一个玩笑,让雾冬的娃在她生命里发芽了。

这个意外事件让秋秋好一阵不知所措。

秋秋突然变得异常的少言寡语。她像一只哑巴猫一样在我们面前来来去去,该做什么一样不落下,只是该说话的时候却总是偷工减料。能用点头或摇头来表达的她决不张嘴,能用两个字表达的她决不用三个字。她用一种近乎于迷信的态度守护着她的嘴,怕一不注意就让别人知道她怀孕了。她想守住这个秘密。而且,她再不谈跟雾冬离婚的事,也不说要和我逃走了。

但是,她无法管住她喉咙里那些时不时就要冲撞出来的干呕声。她常常在正吃饭的时候就慌慌的往外逃,把一串干呕声带到猪圈巷子里去。但是晚上正睡着觉的时候,干呕常常就在她还没来得及逃的时候发生了。我以为她生病了,很焦虑。一串干呕过后,秋秋终于还是满眼含珠,虚弱地说出了她的秘密。她说,我怀娃了。“怀娃”两个字在我脑子里什么地方刺了一下,短暂的痛感过后,我的脑子轰然一下热了起来。像谁突然往里面放进了一盆炭火。

你怀娃了?你真怀娃了?我惊喜得不得了。我心里一直祈祷她能尽快怀上雾冬的娃,希望这样能让秋秋死了跟雾冬离婚的心。

秋秋突然就暗了脸,眼眶里的泪珠也往外落。

她说,你高兴什么啊,这不是你的。

我说,我知道你怀的是雾冬的娃。

秋秋不理我,很疲惫地闭上眼睛。

我说秋秋你怎么不高兴啊,你有了娃了啊,你不是很喜欢娃吗?

秋秋忧怨地看着我,说,我早就知道你嫌弃我。

我忙说没有没有,我没有。

秋秋就立即原谅了我,说,可我想跟你过,你嫌弃我我也想跟你过,我想怀的是你的娃。

秋秋说,蓝桐,我想怀上你的娃,可我怀的是雾冬的娃怎么办?

我把嘴紧紧地闭上了,我怕再张嘴就会再一次伤害了秋秋。

我久久地盯着屋顶上吊着的那个浑黄色的灯泡,一直盯到两眼发黑。我在灯光和目光共同营造的这片黑暗中,看到秋秋的肚子咕噜噜隆起,雾冬像一个孩子搂一个自己种得的瓜一样欣喜地搂着秋秋的肚子……

秋秋追着说,怎么办?

我说,我们不说这是雾冬的娃,谁也不知道。

我说,我们就把他当成我的娃吧。

秋秋噙着眼泪把我话想了又想,或者因为我当时的眼神是坚定的,所以她觉得这样也是个办法。于是,秋秋不再压抑她的呕吐,也不再像一只哑巴猫一样守着她的嘴了。她大大方方地对向她表示出疑问的人们说,我怀娃了,我怀了蓝桐的娃了。

她这样对我妈说,妈就嗔怪她,说,娃呀,你真傻呀,连自个儿怀了谁的娃都弄不明白呀。秋秋说,我咋不明白?我怀的是蓝桐的娃。妈说,你哪怀的是蓝桐的娃呀?你怀的是雾冬的娃。

妈一句话把秋秋苦心经营的窗户纸通了个大窟窿,秋秋再一次在自己的天真和愚蠢面前失去了语言。

妈没有经过秋秋的同意,把秋秋怀娃的消息到处传。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对雾冬来说更是振奋人心。

雾冬要把秋秋接过他的房间里去,而且要用一个与众不同的特殊方式迎接秋秋和她肚子里的娃。

雾冬是个道士,每每遇到他认为重大的事情,他都要让这件事情笼上他的道气。他在我们共用的堂屋里摆开了道场,三支高香在香龛下袅袅燃烧,雾冬戴一个怪里怪气的面具,在香龛前又是磕头又是翻跟斗,跟着又起来跪在香龛前敲一会儿木鱼念一会儿经。这么折腾一阵,他才脱了袍子下了面具,走向秋秋,用一种很异常的声音对秋秋说,娘儿俩跟我回家吧。秋秋被他的戏腔吓了一跳,但还没吓得六神逃遁,她还知道尽最后的努力守候她的愿望。她说,我怀的不是你的娃,是蓝桐的娃。雾冬微笑,像一个得道高人一样充满智慧充满慈善地微笑。雾冬说,菩萨已经原谅了你,你们跟我回去吧。秋秋被他一身道气压迫得有些喘不过气,但她还是努力抵抗。她说,你不信问蓝桐,这真不是你的娃,真是蓝桐的娃。这时候我心里也有一阵类似于勇敢的东西在冲撞,但我还什么也没有说,雾冬就仙风道骨地跟我笑。他说,凡人在菩萨面前撒谎是很可笑的,但菩萨不会笑。接下来,不知道雾冬叽里咕噜念了些什么,我感觉到身体有些麻麻的,像有一种东西在我身体里流过,却又说不明白是一种什么东西。我就在这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感觉中再没有开口为我和秋秋的愿望做努力,秋秋也跟我一样,被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感觉困绕着,眼睛暗淡无光。

42

秋秋又回到了雾冬身边。

秋秋开始特别关注她肚子里的娃,她双手只要一空下来就放到肚子上,她用手感觉孩子的呼吸,用手聆听孩子的长大的声音。她固执地认为一个生命长大的时候是有声音的。她时常会长时间地沉醉在她幻想出来的那种声音里,目光散散地看着远方,把别人忘了,把自己也忘了。

雾冬时常会突然打破她的这种宁静的梦境,她突然收回的目光会同时带出两滴泪珠子,沉沉的在她的眼眶边上吊一会儿,然后落下来,在秋秋护着肚子的双手上跳一下,湿下一片。

如果是我走到她身边,我安静的身影就会自然地和她的梦境重叠并融汇,她就会轻轻地抓住我的衣角说,你摸摸,娃在长大。当我的手抚上她的肚子,她就从幻境回到真实,推开我的手,红了脸说,这个不是你的娃。等了等又说,我想过了,我要跟我的娃的爸过一辈子。

这时候,我妈也回到了我爸身边。我妈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细心照顾着秋秋,秋秋的肚子一天一天就见着大起来。一个新生命的成熟使秋秋的眼神里注入了新的活力,但是秋秋还会时常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我只跟我的娃的爸过一辈子,怎么办?从她的语气里,我能感觉到秋秋内心被一种矛盾蹂躏得多么痛苦。但我知道,我跟她一样,不知道这件事情该怎么办。于是,每一次她这么问,我都只能对她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雾冬还时常去外庄做道场,雾冬地里的活儿还时常需要我们去帮衬着干。包谷仿佛是在一夜间就衰老了,桐果也由青变成了死红色,风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掺进了一些凉意了。傩赐人要赶着收完包谷再接着收桐果,而这个时候我们傩赐的天气又会突然在半秒钟内变脸。一旦它不想晴了,傩赐又会长时间被一团湿湿的雾气包裹着,时不时的,来上几天绵绵雨,包谷就吊下头,等不及我们采收就发了酶或者生了芽。

我们得赶在天还没变脸的时候把包谷收进家里来。我被分配到雾冬的地里,跟秋秋一起收包谷。我爸特别关照,你小子可不能像在我们的地里那样懒洋洋的,给自己干你可以不上心,给秋秋他们干你得上心。

我们在包谷林里啪打啪打扳包谷,秋秋背个背篓,扳一个往背篓里甩一个。秋秋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看起来秋秋就像是背上背着个背篓前面又挂着个包袱,很累。我不要秋秋背背篓。我紧跟着秋秋,让秋秋把她扳下的包谷放进我的背篓里。凭我的力气,我只能背一背篓包谷,可我却拼了全力在一大背篓上再加上一麻袋。

回到地里时,我看到秋秋一边扳着包谷一边在哭,呜呜的,泪水像下雨。我说秋秋你怎么了,秋秋用袖子抹下一脸的泪水,说,没什么,我就是看到日子在翻坎儿了,心里急。我说,日子要翻什么坎了?秋秋说,翻过坎儿,给岩影娶女人的时间就近了,可我手里还没有一分钱。秋秋一边说一边哭,我在她抽抽噎噎的时候突然发现她瘦了,她的目光不再像以往那么有力那么灵动,她的眼圈儿有一片阴影,她的娇小的脸也不如以前那么光泽滋润。

我感觉心里哪儿抽了几下,眼睛就热辣辣起来。

秋秋别着脸,我从她惨白的脖子上看到她在努力压抑她的哭泣。后来,她真就不哭了,一个人站到一边去,默默的扳包谷。

我说,秋秋,等收完了包谷,我会去挣钱的。

秋秋说,你不用去挣钱了。

我不知道我这回该说什么,我用一双空茫茫的眼睛看着她。

秋秋说,我只跟我的娃的爸过一辈子,这个钱应该由他来挣。

秋秋还说,我们也会还你的钱。

我忙说,我不要你们还钱。

秋秋慢慢的把脸扭过来,长久地看着我,眼神里的失望渐渐的明晰起来,她说,我知道,你宁愿不要我们还钱,也不会要我。

我说,不是。

秋秋这个时候反倒显出一种超常的平静和轻松,她甚至用一种超出我想象的宁静对我说,老天肯定会送你一个好女人的。

从那一刻起,我突然就恢复了以往的懒惰。被秋秋爱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这跟我心在不在这个地方,是不是总想着要离开这个地方没有关系。有了这份幸福,我就愿意为她的事情出力气。但秋秋因为她的爱在我这里找不到根,选择了一种宽容和退避,把她的爱变成对我的绝对放飞,就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了。我用了很多时间来思索,我希望想明白我是否错了。我希望自己能找到理由骂上自己一顿来减轻心里的那份不安,但我很让自己失望,我竟然没能找到骂自己的理由。我觉得,我心不在这个地方,我时时想着要离开这个地方都不是错误,我这么对待秋秋的爱情也不是错误。那么,就无法解除我心中那份来自于秋秋的不安了。

雾冬一回来,我就不下地了。我赖在床上,任我爸妈怎么呼我叫我,却固执地守着我那些像白色蝴蝶一样翩飞的思想,恍恍忽忽的数着时间。有一天,我爸生气得在我屁股上来了一棒槌。我在那一棒槌落下后朝着房顶喊了一句,我不想呆在傩赐!我爸就接着这一句喊道,那你滚,别像条猪一样在家里吃白饭!

那天,我咬着牙想,我是该走了。

43

我决定离开傩赐的时候,大约是深夜一点左右,傩赐庄都睡过去了。那时候,天上升起的小半片月亮,惨白惨白的,有几只蛐蛐在为月亮唱着歌。偶尔,风还梦游一样轻飘飘走一回,在枯干了的包谷林子里弄出几个零碎的刷刷声。我们的傩赐庄,在月亮下,深的地方墨一样,浅的地方淡一点,像我们的脸色,灰灰的,黄黄的,又黑黑的。

我没有惊动我的家人,我悄悄地走了。

带着我去远方的路穿行在傩赐庄的包谷林里,迷蒙中包谷禾秆像为我送行的乡亲,默默地站着,凄凄地望着。有一会儿,我就停下了脚步。我站在这里,让目光越过坡下茫茫的一片包谷林,我想对它们说点什么。

我在这一片茫茫的包谷林里看到了我的爸妈,看到了秋秋,看到了傩赐庄的乡亲们。这是一个男女老少的大杂烩群体,他们或提着篮子,或背着背篓,却都有着一副咬牙切齿拼命的表情。他们的地很多,包谷棒子却小得像鸡蛋。他们要在傩赐的雨季来临之前把包谷全部抢收进家门,要不,他们这一年的粮食连裹腹都不够,就更别说还要靠这些粮食变钱来上交各种各样的款子了。

我的眼睛热热的发潮,我掉过了头,想再看一看家门。于是,我看到了秋秋。我以为还是幻觉,我眨眨眼,秋秋还在。秋秋说,我来送送你。秋秋是真秋秋,我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我想对她说点什么,可我张了几下嘴却没有声音出来。我突然哑巴了。

秋秋把她的手从我的手心里抽出来,说,走吧。

秋秋的脸蛋像月亮一样惨白,她说,走吧。

我说,我还会回来的。

她说,嗯。

一阵风从我们身边走过,寒意就从脚底下升起来,灌满全身。我说秋秋你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我挣了钱回来帮你还岩影。说完我就掉转身走了。

这一回,我再没有停下。我怕一停下,我就会再一次回到以前那种犹豫不绝的状态。但是,我还是在就要走出傩赐的时候回过了头。那时候,我的前面就是一条向山下飞蹿而去的小路,我知道我的脚只要迈上去,小路就会把我带到我一直梦寐以求的远方。我回过头,希望在我走向远方的时候再看一看傩赐。那时候,月亮已经不如先前清丽,天空的云越来越多,越来越厚,青蓝的地方越来越少。那时候,傩赐的山如浓墨写意,凝重之间有混沌之笔。我知道,那些混沌之笔是正在升起的雾。我还知道,接下来的这个早晨,傩赐的天空将会有一轮忧伤而美丽的白太阳升起。

我坐下来,等待天亮。

我要看到白太阳升起在傩赐的天空,然后,再离去。

我等了很久。

但是我真等到了白太阳。果真好大的一轮,像一只忧郁的眼,透过浓浓的雾看着我。我流下了眼泪。我在心里对白太阳说,我走了,但我还会回来。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了,走向一个离白太阳越来越远的地方。

很快,我就看到了傩赐以外的新鲜世界,感受到了傩赐以外的新鲜气息。但是,我一直也没能逃出那个天空中挂着一轮白太阳的意境。在奔逃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我的爸妈,想秋秋,还有雾冬、岩影,想白太阳下那个梦境一样不真实的傩赐庄,想生活在那里的人们。

我知道,当白太阳爬上傩赐山口的时候,我爸就该起床扯起他的大炮嗓门喊我们起床了。当他看到满世界茫茫白雾,看到山口的白太阳的时候,他会为满山遍野待收的包谷焦虑得心口发痛。这个时候,他会把自己的嗓门儿变得更大,把声音拔得更高呼喊我们起床。

他不知道他的呆羊一样的儿子这个时候已经不在傩赐了。他这样叫着我还没应,他就会跑到睡房里去揭被子。平常时间他可以不太计较我的懒惰,但这是个非常时期,傩赐的雾已经起来了,即使太阳出来也是一副惨白的面孔了。如果白太阳也没有了,那就是绵绵不断的细雨了。那么,傩赐人辛苦一年耕种出来的包谷就有好些要被雨水泡烂在地里了。庄稼汉爱庄稼可不比爱儿子逊色啊。

我想,当他得知我恰恰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傩赐的时候,他会怎么骂我呢?他还会骂我呆羊吗?不会骂呆羊又骂什么呢?

我想,或者他什么也不会骂。他伤心到极点就不知道该怎么骂了。或者因为他没有功夫骂,他要去收包谷。

我想,我妈知道我离开了傩赐,会怎样的伤心呢?

我妈会哭吗?肯定会的。但我爸会叫她不要哭。我想我爸看着一片散发着青香气息的包谷林比看见我心情好得多,他会说我妈,你哭个啥?你有功夫把这些包谷赶着收回去,比那呆羊还管钱呢。我想尽管我爸这么说但我妈还是要哭的,她的一块心头肉突然就不知去向了,她能不哭吗。一边扳着包谷,妈就会躲在包从林里抹泪。

我还想雾冬和秋秋的日子。

我想,我的离开和秋秋的安心跟他都会促成他拼了命挣钱来赎秋秋的事实。在我们傩赐,要想在短时间内挣足娶一个女人的钱,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去挖煤。雾冬肯定是要去挖煤的,那么,他会遇到危险吗?如果他遇到了危险,秋秋又将面对怎样的命运?想秋秋会替雾冬生下一个儿子还是女儿,想来年的桐花节还是不是秋秋去扮“桐花姑姑”。

还想岩影,想他那略带点沙哑的嗓子,想他在床前唱给秋秋的那些山歌,想他唯一的那只手,想那只手拿着几颗李子和一个熟杏时的憨厚和拙笨。

想白太阳下,傩赐庄满山遍野的桐树,桐树上青红相间的桐果。想傩赐人在白太阳下,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打桐果,把浓雾劈成一片一片如纱如烟。

想他们在梦境一样不真实的雾境里发出的喜怒哀乐之声。

在傩赐的时候,我脑子里时常翻飞着一些对外面的渴望,到了外面,我的脑子里又充满了对傩赐的思念。跟在傩赐时渴望逃离一样,我终于没能忍受住思念之苦,又回到了傩赐。

第十八章

44

我回到傩赐的时候,是从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走进一个冰冷却像梦境一样美丽的冬天。我又走近了白太阳,那一轮让傩赐的天空如梦一样忧伤的白太阳。

我走向白太阳,就看见了秋秋。秋秋着一件红袄,站在雾里,站在白太阳底下,正望着我向她走去。白太阳太像一个梦境,傩赐太像一个梦境,秋秋,也太像一个梦境。我站下来,久久地看着这个似梦似真的场景,看得喉咙发堵,以至于哽咽起来。

如果这是个梦境,那么秋秋是不是一直站在这个梦里?

如果这不是个梦境,那么秋秋这又是第几次站在这里?

一阵风走过,秋秋的头发飘了起来,有了真实的质感。我再也抑制不住喉咙里的冲撞,喊出声来,秋秋!秋秋!

或许,秋秋也把我看成一个梦境了。或许这个梦境不过是她每一次站到这里时的重复,我,不过是她无数次站到这里时的一个美丽的意像。我挥着手朝着她呼喊,她还是那样痴痴地看着。直到我跑到了她的眼鼻子面前,把一团一团的白色汽团儿打在她的脸上,她才终于活了回来。她白得有些过分的脸上漫漫溢开了一份惊喜,然而,又很快恢复了如白太阳一样的深藏着忧郁的平静。她的嘴张了张,很久才有一个声音进入我的耳朵。她说,你回来了?我忙说,我回来了,我带着钱回来了。我很想再看到秋秋的脸上露出一份惊喜,或者一缕浅浅的笑影也行。但是,秋秋的脸简直就是第二个白太阳。她不说话,只让忧郁的目光在我身上慢慢游走。我说,我带回来的钱可以替岩影娶一个女人了,你和雾冬的一年半时间马上就满了,我是回来送钱的。秋秋像是没听到我说的话,她把目光停留在额头上。我知道她看到了那儿的一条伤痕。那是一条足有两寸长的伤疤,但它更多的地方藏在头发里,额角上只有它一条没能藏住的尾巴。就这条尾巴,我也故意用一簇头发遮着。可是,秋秋看见了。我看到秋秋的眉头拧了起来,她的手也抬了抬,但后来,她最终还是放弃了对这个伤疤的抚摸。她说,走吧,回去。

我跟在她身后,心里因为自己有了一份能够拯救她的钱而越来越激动。我说秋秋,我们今天就去把钱给岩影,或者就叫人直接去给他找女人去。

秋秋不说话,猫一样无声地带着我走过院子,走进了家门。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煤烟味儿,但这个时候这味道对我来说却是特别的温馨。我兴奋地举着双眼到处搜寻,我说秋秋我爸我妈呢,雾冬呢?秋秋说,爸下地去了,妈这阵不在这边。我们的声音引来了秋秋睡房里另一个声音,雾冬在里边问,是蓝桐回来了?我说是啊是我回来了。我以为我说完了雾冬就会出来迎接我了,但雾冬却迟迟不出来。秋秋走进睡房,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怀里抱着个胖乎乎的孩子。她说,他叫虎儿。

虎儿!这个胖乎乎的孩子传导给我一身的温暖,我放下背包就情不自禁向他伸出我的手,但他却陡然掉过头去,一头扎进秋秋的怀里找奶吃去了。

秋秋说,雾冬在屋里。

我说,他在屋里干什么,大忙的天还睡觉?

秋秋没有做声,抱着虎儿到火炉上去喂奶。

我从这种过分冷寂的气氛中臭出一种不祥来,我感觉到这种不祥隐藏在雾冬的屋子里。我提着心,慢慢地走进雾冬的睡屋。我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再也站不起来了的雾冬,一个被煤荒石切断了腰的雾冬。

雾冬为了挣钱来还岩影的份子钱,把自己的一生钉在床上了。

雾冬的脸努力的抽动,好不容易才扯出一个笑来,说,神符也没能保住我。

我说,我都带着钱回来了,我赶着回来就是为了能在这个时候给岩影娶上个女人,让秋秋跟你一个人过。

雾冬还在笑,笑得很干,很怪。他说,不用了,岩影大哥也不要我们还钱了。

我的头脑里又开始了一种浓雾笼罩的迷茫。我走出傩赐的时候,并没有把这种感觉一同带走,没想到一回来,那感觉就附在我身上了。我的眼睛久久地停留在雾冬掩盖在被子下面已经残废了的半截身体上,一开始我似乎能穿过被子清楚地看到雾冬已经有些枯萎了的腿,后来,我的视线被被子里的棉絮扭结挤压混搅并吸进去了,而且再也拔不出来。我的意志想把视线拔出来,所以有了一番挣扎,这一番挣扎没有达到抽出视线的目的,倒是搅起漫天的棉絮,让人眼睛迷茫,呼吸不畅。

我在雾冬面前掉下了泪。

雾冬说,你哭个啥呢,好好的?

我还是掉着泪。

雾冬说,你去抱抱虎儿吧,他重呢。

我说,你打算怎么办?

雾冬说,什么怎么办?

我说,秋秋和虎儿怎么办?

雾冬埋下头想了一会儿,说,你回来了,就把秋秋接过去吧。

我说,那你呢?

雾冬说,你们把虎儿带好就行了。

我没有想到雾冬能如此平静地面对他的绝望命运。

我从他那里出来,走到秋秋的面前,我让秋秋看到我眼睛里的坚定,我说,我们把钱还给岩影,你跟我过。秋秋看我一眼,说,岩影大哥不要钱,也不要女人。我说,岩影大哥不要的是雾冬的卖命钱,我这钱他会要的。秋秋的眼里瞬间涌满了泪珠,挤不下,一些就滚出了眼眶。她说,你的钱也是卖命钱。我惊异她怎么知道我这钱的来之不易,她说,你头上那伤是怎么来的?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替她擦掉眼泪,说,你,雾冬,虎儿,我们一起过。秋秋突然猛烈地摇头,把滚烫的泪珠子摇得满天飞。我不明白她这表达的是什么,她紧紧闭着嘴,为了压抑一个呼之欲出的哭声,她把她的想法也压在了肚子里。我说,秋秋这件事情你就不要管了,就按我说的办。秋秋一张嘴,一个沉闷的哭声冲口而出。

我没有再让秋秋看到我犹豫的眼神,我趁着自己还热血沸腾着的时候,揣上我带回来的所有钱朝着岩影家走去。

我在岩影家里没找着岩影,在岩影的地里没找着岩影,却在找他的途中发现他在翻着雾冬的地。

他对我的出现表现出一种异常的平淡。他在我喊过他以后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埋下头翻地了。他一只独手,翻地时要比别人多使出一倍的力气。一边翻着地,他才说,你回来了?我说,我来还你的钱,份子钱。他再一次抬了一下脸,但那是一张静若止水的脸。他并没有停止手里的活,他说,我不要那钱了。我说,这钱是我挣回来的,是专门挣来替你找女人的。岩影说,谁挣的我都不要,不要钱,也不要女人。我说,你是不是还想着秋秋。岩影说,秋秋不会跟我。我说,那你就另外找一个女人吧。岩影歇下来,立直了身体,抓了他飘荡在风中的空袖筒擦额上的汗水。

我从口袋里拿出钱来,递到他面前。我说,拿去,找个女人过日子吧。

他不接钱,连看都不看一眼。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被扭曲得如蛇一般的烟叶,用嘴巴咬断了,慢慢的裹。

他说,这钱你有用场的,你也得娶女人。要不,你还可以替家里还些债。上面又催交钱了,说是要改造电线,一个人头一百八哩。

我说,我不娶另外的女人了,我和秋秋雾冬他们一起过。

他白了我一眼,把卷好的草烟放到嘴里点上,吧达一阵,说,他们是需要一个人帮着,你回来了,我也可以轻松些了。又说,陈风水村长说过了,雾冬以后就算成个死人了,往上面交的款子都不算他的份儿。我说,那你把这钱拿上吧。他突然长长地叹一口气,说,我说过不要这钱的。我说,可这是我们欠你的呀。岩影突然呼噜一声,眼角就湿了。

他说,你要还把我当大哥,就把这钱拿回去吧。

然后,我觉得我该去把我的这个决定告诉我妈。

我妈在地里和管高山一起犁地。管高山拖犁,她扶犁。我到了,我妈就叫我帮她扶着犁,她到地边去喝水。我扶着犁,就跟她说,妈,我打算跟秋秋一起过。我妈喝到中途停下来,没来得及咽下的水把她的嘴撑得圆鼓鼓的。她就那样鼓着嘴眯着眼看了我一会儿,咕咚吞下水,说,和雾冬打着轮子过?我说,不是,是和雾冬一起过。

我妈眯着的眼睛打开了一下又眯上了。她替管高山端来一碗茶水。管高山停下来,接了茶水咕咚咕咚地喝。

我说,雾冬成那样了,秋秋一个人带着虎儿,这日子得有人帮着过。

我妈说,岩影呢?

我说,秋秋一开始就不想跟岩影过,岩影自己也不想强拉秋秋跟他过了。

我妈说,可岩影天天在帮他们,帮他们翻地,还天天背雾冬去茅房。我妈说着就坐到地边,一边看着我们犁地,一边跟我说话。管高山自喝过了水以后,就一直跟牛一样不出声地埋着头拉犁,地里响起的声音都是我妈的。

我妈问我,秋秋答应你了?

我说,秋秋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我妈哎一口气,把一只鞋壳脱下来抖里面的泥。抖着泥,她说,你们这帮娃呀,让人操碎了心还落不下个好来啊。

妈后来不抖鞋壳了,抱着双膝发傻。

后来,她站起身,踩着一种略带醉态的步子向我们走过来,说,你们的事你们自个儿做主吧,我也不想管了。

45

我一个一个的把我的决定告诉了所有的家人了,以为这事就剩下陈风水来做个证就行了。

我去请陈风水。

陈风水也在地里,吆喝着他的牛犁地。情景不过是往事的重复,不同的是这回陈风水顶了一头白发。那一头银发,和雾融在一起,让人看陈风水的头脸时就看出更多的迷蒙来。

看见我了,他早早的停下来等我。还远远的,他就扯起嗓门喊,蓝桐,早听说你回来了,正想着把这块地犁完了来看看你叻!我紧着步子赶到他面前,站下来等气息平静。他看着我起伏得剧烈的胸膛,说,跑这几步就累了,出去了一趟也还是个弱芽子?我呵呵笑几声,算是默认他的说法。陈风水呵呵笑了几声,突然又正了一张脸说,你小子怎么就丢下娃娃们跑了?我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陈风水鼻子里哼了一声,像冷笑,但我知道这笑里热比冷多一些。他说,我都把学校修好了,你回来了就正好。他突然别过头朝另一边看,看到四仔妈也站在那边朝这边看,他说,站着干啥,过来把着犁,我带蓝桐去看看学校。我忙说我是来跟他说事情的,今天就不去看学校了。陈风水不听我的,他固执地看着四仔妈走向他,接过他手里的犁,拉了我就走。我被他拉着离开地头的时候,无意间回过一次头,看到四仔妈正磁着眼看着我。我的回头吓了她一跳,她一激棱缩回目光,一鞭子抽在牛屁股上,牛走起来,她也跟着走了起来。

陈风水修的学校在离他家不远的一道半坡上,是两间水泥砖瓦屋,每一间都比傩赐人的堂屋还宽。陈风水把我拉到房子里转了一圈儿,出来后,他眯着眼问我,怎么样?我说,很好。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嘴里还堵着烟枪,那哈哈声就被挤扁了,听起来不是很圆,但还是一样的脆。

趁着他高兴,我说,到我家去一趟,我想请你帮我处理件家事。

他还淌在他的兴奋中不愿起来,他说,我一直在愁这老师的事哩,你说我们这庄上,像你这样有学识的人只有你一个,还跑了,外庄的我们又请不起,嗨,可把我愁坏了。这回倒好了,你小子回来了。突然又不笑了,问我,你不会走了吧这回?我说,我这回不走了,我留在庄上当老师了。陈风水重又哈哈笑起来,笑完了,说,好!这下好了!

我说,但是你得帮我去处理一件家事,这件事情处理好了,我就可以当老师了。

他忙把嘴里的烟枪拿走,严肃地问我什么事情。我说,我想跟秋秋一起过。他用一付很能表达一种疑惑的表情看着我,说,你不是不愿打着轮子过日子才跑的吗?我说,不是打着轮子过,是我去当秋秋这个家的家长。陈风水吞吐着烟雾想了一会儿,算是明白了。他说,嗯叻,你小子还算有胸怀。他说,雾冬成了一个废人以后,秋秋一个人带着娃,那日子是得有个人帮着过。

不看学校了,他主动抢着步子往我家走。突然又停下来,转过头,却不看我,看着地上,像在努力想一件事,然后他说,那么岩影呢?

我说,岩影是你判他退出的叻。

他说,可是我听说岩影并没有收秋秋的钱,你们也没有去替他找一个女人来叻。

我说,岩影现在啥也不要。

他把扎在地上的目光抽出来,看着我,说,岩影真这么说的?我把头重重地点几下,他又把头重重点几下,我们又开始赶路。

这个时候,秋秋已经弄好了一桌饭菜,我爸妈,岩影也都坐在火炉上等着我们了。除了这一桌饭菜,秋秋还烧了一锅喷香的油茶。我们还在院子里就闻到了油茶的香味,陈风水夸张地吸着鼻子喊道,啊呀呀,这油茶香能馋死个人叻。

进了屋也不看人,眼睛专门寻找油茶,说这香东西藏在哪儿呢?我妈说,藏啥呢,专门请你来喝的。这么说着话,两边的招呼就算打完了。陈风水坐到给他留出来的那个位子上,第一碗油茶也端到了他的面前。他毫不犹豫,吸溜一声嘬了一口,然后像个孩子一样惊叹,哇,好香!至此,这一桌子人就像一家人一样相融相汇了。

我把雾冬也背出来,让他躺到竹椅上,开会的人就算全齐了。

桌上的人并没有开会时的严肃,从陈风水嘬了第一口油茶起,桌子上就剩下一片呼噜声和吧达声。我说,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事吧。我爸觉得这话很多余,白了我一眼。我却不觉得多余,说话前我看了一眼岩影,他虽然努力地使自己做到平淡,却仍然掩盖不了他内心的沮丧。我这句话是说给岩影的,有一种抱歉的意思。

然后,我就说了我的那个决定。

我以为我的话会立刻引起反响,但饭桌上只有一片吧达声和吸溜声。从我爸开始,我一个一个地看他们的表情,我看到的全是一派平静,连岩影先前表露在脸上的些许沮丧也被深深地藏了起来。我忽略了秋秋。我以为这个决定是她求之不得的。我忽略了时间给一个人带来的改变。

她在我郑重宣言要挑起她的家庭担子的时候说,如果我必须再嫁一个男人的话,我还是嫁岩影吧。

46

秋秋的话让一桌子人都傻巴了。连陈风水这样经历丰富的人也和我们一起半张着嘴死着眼。

秋秋就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如果一定要再嫁一个,我就嫁岩影吧。

陈风水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追着问秋秋,你是说你要嫁岩影不嫁蓝桐?

秋秋说,是。

我看着秋秋,希望秋秋能给我一个理由,但秋秋当时把头埋得很低,不敢面对我的眼睛。当这件事情过后,我的目光再一次回到以前的飘渺的时候,她才对我说,你的心在天上,你还会走的。

在严酷的现实面前,秋秋不得不现实地对待自己的命运和感情。这就是她选择岩影的理由。

秋秋的这个决定首先得到我爸我妈的热烈支持,我妈是饭桌上第二个做出反应的人。她刚才因为意外而半张着的嘴没来得及合上就窜出来几个笑声,接着就是两条浑浊的泪流奔涌而出。娃呀!她说。呼噜一声,吸一下鼻涕。她还说,娃呀。她很感动,除了感叹,她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接着是我爸,我爸眼睛还鼓着,还保持着一份惊讶的模样,但嘴里蹦出一串儿响亮而又坚硬的笑声。他说,好,这样好,这样蓝桐那钱就可以拿给我去还高利贷了。妈的,再不还,再不还人家就要来抄家了。

岩影更是高兴得脸都红成的酱色,半碗饭也放下了。他心里被甜蜜装得满满的,再吃不下饭了。他竟然像个害羞的小孩子一样,把他那唯一的手放在两膝间蹭来蹭去,那一脸像乱草一样的胡茬子也激动得抖。

后来秋秋终于抬起了她的头,她让我们看到她一张静若止水的脸。她说,雾冬躺下以来,岩影大哥一直在帮着我们,岩影大哥要是不嫌弃我们,就过来和我们住一起,做我们的家长,当我们这个家吧。岩影慌忙说,不嫌弃不嫌弃!岩影蹭手的速度加快,脸也更红,胡子抖出了咄咄的声音。

我长久地盯着秋秋的脸,我希望看到她藏在深处的思想。但是,我看到的还是一张静若止水的脸。

她这张脸是做给我看的,他知道这时候只有我才最关注她的表情。她想让我从她的表情中获得一份放心和如释重负。她做到了。我从她一脸的平静看到她已经从容地接受了现实,一直激越着的心真的就平稳下来了。我感觉到自己像一只被充得有些过分的皮球,到这时候才折腾出了多余的那些气。我的眼前轰地一下弹出一片灰蒙蒙的雾景,我又回到了原来的那种懒懒的对什么事情都迷蒙无知的状态。

秋秋的选择让现实变得很圆满了。

我爸说,以后挣的钱也别老往家里拿,集起来娶个媳妇吧。

我说,嗯。

我看到秋秋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像一个火星,烫了我一下,又像一块冰渣,给了我一个尖锐的冰冷刺痛。

我走的那天,傩赐突然下起了牛毛细雨。雨把雾压得更低,完全是要把傩赐压成饼的做派。背上我的背包,跟家里人一一别过以后,我一头扎进雨雾里,要离开傩赐了。细雨把小路弄得很湿,很滑,我的脚踩上去,小路就发出一些叽叽哇哇的声音。我听着这些可爱的声音,心里渐渐的亮开,眼前也似乎没有雾了。然而这声音突然就停止了。陈风水站在我面前,他的脚边是他的黑狗。陈风水的后面还站着一片高高矮矮的娃娃。

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陈风水说,看看他们吧,你看他们是多少娃娃?他们全是没有户口的黑孩子,他们不能到庄外去上学,你得留下来,做他们的老师。

他们站在雨里,头发上顶着好多好多晶莹的水珠儿,静静的看着我。

我听到我心底响起一阵喹喹声,我不明白那声音代表着什么情感,但后来我觉出了那里的痛。雨似乎大了起来,有一些哗哗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我说,你们回去吧,我得到外面去挣钱。

陈风水没有回答我,他回过头对娃娃们说,娃娃们,来,我们跟老师磕头。

他跪下了。

娃娃们也跪下了。

我的眼前突然一亮,又突然一黑。一个呜咽声响起,陈风水的黑狗看到身边一片竖着的人伏下了,它也跟着爬下,做五体投地状。越过这一片黑涯涯的人,我看到了秋秋和四仔妈。她们像两棵向日葵,孤独地站在冷雨里,默默的把我注视。

在她们的头顶,靠着山尖的地方,有一轮白太阳。因为雾太湿太重,白太阳显得很单薄,单薄得若有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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