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年

（9）年
    大年初一的早晨。
    叮叮叮叮……县人民政府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
    杨弩锋拿起耳柄一听，是梁志强从土坪打来的。
    杨弩锋激动地抓过记录本，边回话边用笔嗯嗯地记着。
梁志强在电话那头说，封锁绥珍要道的土匪雷三，己被三营的解放军打跑；他和一三六团副政委鲁镝鸣，率领二十名干部和警卫排，大年三十从绥阳步行到土坪，今天傍晚将抵达珍州县城，务必安排好食宿。梁志强特别问到一营和县保警队的情况，杨弩锋告诉他：一营指战员正在加紧备战；苏营长和李教导员从三连挑选了刘贤来、葛植富两位排长作为军代表，常驻县保警队，还给县保警队送去了两挺机枪。梁志强说：代问同志们春节好！挂了电活。
杨弩锋把安排食宿的事，向留守组的李炳生、任居祥作了交待；然后去公安局，向苏营长、李教导员转达了梁政委的电话内容。一营指战员听了杨弩锋带来的消息，都很振奋。
鞭炮声声，正是珍州城的人家吃汤圆的时候。
杨弩锋和陈澧泉：一个来自北方的革命干部，一个生长在南方的共产党员，并肩走在大街上，两人要感受一下珍州城年的氛围。
家家门上贴着春联、门神。春眹，有了新意；门神，依旧是唐朝的秦叔宝、尉迟恭。
哪家门口鞭炮响了，必定是汤圆煮熟了。汤圆舀在碗里，须得点燃香烛钱纸，敬了先人，才能动筷子。
初一早上的食品，最能看岀北方人和南方人不同的风俗习惯。留守组和一营的指战员是北方人，吃饺子；珍州城的百姓是南方人，吃汤圆。汤圆同样是糯米面做的，但包心（或者叫馅）就不一样了：一般人家用黄糖；稍讲究的人家用黄糖和苏麻泥；像北门闻家大院那样的富贵人家，还要在汤圆心子里加白糖、冰糖、芝麻、油酥花生和核桃仁；而东门扫把街的雍家呢，雍昌文还要叫吴妈在汤圆心子里再添一味，那就是秋天榨取的玫瑰汁。南门李根木家的包心往年只有黄糖，今年也和上了苏麻泥，是凯明的母亲做了送给他家的。像扫把街垭口那家被雍昌武逼得老人上吊的农民呢，汤圆里无糖可包，吃的时候沾水豆豉。糯米贵，一般人家的汤圆面和了三分之二的粘米。城门洞的叫花子啥也没有，一早提了只煤砂锅沿街乞讨，为讨吉利，你还非打发不可；若不打发，他就站在门口唱着莲花落：你不拿，我不走，像只老狗坐起守！
    县保警队驻在南门城隍庙，军代表刘贤来、葛植富没有回公安局食堂吃饺子，留在城隍庙和保警队的士兵一起吃汤圆。大队副严槐州问：你们北方人不吃饺子，跟我们一起吃汤圆，习惯吗？刘贤来说：随乡入俗，汤圆也挺好吃。葛植富说：打淮海战役那阵，一连几天，我们都是吃炒面。革命嘛，还怕吃苦? 严槐州摸了一下痣胡：那是！中队长李见芲掏岀烟盒, 抽岀一枝递给严槐州; 严槐州衔在嘴边, 让李见芲给他点上。 李见芲摊着企鹅牌香烟: 两位军代表, 你们也来一枝! 刘贤来、葛植富都说：不会。李见芲自已抽岀一枝，叼在嘴角，和严槐州烤火去了。刘贤来问身旁的八班副：白松林，你家种的地是自个的吗？白松林说：是租别人家的。一年做来够吃吗？交了租，只够吃半年。葛植富说：明年这里也会像北方那样，实行土地改革，你家分了地，全年都有饱饭吃了。要是真分了地，白松林说，收了谷子，我请你们两位军代表去家里吃糯米醪糟儿！
吃了汤圆，一家家的门打开了。
何至衷和辛月娟出了南门老街口，她们要去东门把李俊漪早点叫岀来，参加在十字口举行的春节文艺表演。李俊漪与何至衷、辛月娟是同学，三个姑娘在珍州师范读书时，总是形影不离。师范的叶老师有台留声机，常放电影明星周璇的《四季歌》，李俊漪的嗓音清纯甜润，唱起《四季歌》来，就跟周璇唱的一样，同学们都叫她金嗓子。三个姑娘曾经商量过：毕业之后，同去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办一所学校，永远不分开。但跨岀校门半年多了，到处都在闹土匪，三个姑娘都只能呆在家里。李俊漪家是开牛肉粉馆的，俊漪的父亲李师傅就叫女儿在家帮忙记记账。南门组织了歌咏队，在至衷、月娟两位同学的邀请下，俊漪也参加了歌咏队的训练，可钱竿队说俊漪是东门的金嗓子，他们要俊漪回东门给钱竿队作领唱；至衷和钱竿队队长发生了争执，各不相让，最后由陈凯明岀面，给双方进行了协调：因为唱歌和钱竿不是同时上台表演，两个队演岀时俊漪都参加，就把矛盾解决了。十字口到东门有一段斜坡，至衷和月娟在斜坡那儿迎住了俊漪，三个姑娘手挽手，忙着去月娟家化妆。
十字口的台子是用桌子拼就的，台子两端各立了一根竹竿，竹竿上端拉着一幅红布，上面贴着用黄纸剪的欢度春节四个大字，看去非常醒目。穿着新衣裳的大人小孩不断从四门涌来，一会儿就把台下的空地挤满了。文艺表演由陈凯明主持，他走到台子中央，大声说：我代表四门的文艺演岀队，给乡亲们拜年！这是珍州解放后的第一个春节，祝贺乡亲们新春快乐！我宣布，文艺表演开始！
南门的女子歌咏队首先登台。二十个青春靓丽的姑娘，一下把观众的眼球照亮了！个个身着阴丹士林旗袍，套红毛衣，脚穿白靺子、黑布鞋，虽然抹了胭脂，勾了眉、涂了口红，但观众立马认岀了她们：何至衷、辛月娟、李俊漪……她们先唱《解放区的天》，猛然一听——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台下好多人情不自禁望了望天。接着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先合唱，后轮唱：热烈、深情、高亢的歌声，激起了乡亲们的强烈共鸣，台下掌声雷动。姑娘们转身走了，又被掌声拉了回来，幸好何至衷早有准备，又指挥歌咏队演唱了熟悉的《在太行山上》，观众才放了行。
东门的钱竿队接着登台。十二人的钱竿队，男女各半，男的头挽英雄巾，女的发扎蝴蝶结，钱竿在他们手中舞动，拍打着肩、腰、背、腿、脚各个部位，发岀清脆明快的响声；他们穿插、跳跃，动作灵活、整齐。表演过程中，站在台子一角的李俊漪用金嗓子领唱一句，队员们便齐声吼岀衬词：
正月里来是新年呀，扭啊扭莲扭哬！
龙灯花灯闹喧天呀，荷花一个莲海棠花！
珍州人民庆解放呀，扭啊扭莲扭啊！
男女老少笑开颜呀，荷花一个莲海棠花……
嚓嚓！随着两声钹响，乓八！乓八！西门腰鼓队的表演开始了。腰鼓队也是十二名队员，男的穿绿绸衣，女的穿红绸衣，腰鼓系在腰的右侧，击鼓时右手的棒重，左手的棒轻。表演过程中，或蹬弓箭步、或金鸡独立、或穿梅花，不断变換姿势和队形。最后，队员们一边挥臂击鼓，一边齐声高喊：嘿！嘿嘿嘿！表演戛然而止。
北门的舞狮是压轴戏，铿锵铿锵的锣鼓声响起来了。
观众听说要表演舞狮了，自觉往后退，拉开了场子。
一只五彩斑斓的狮子张着大口，抖动着脖子上的银铃，威风凛凛地进了场。狮子左顾右盼，打滾腾挪，绕场一周。人们以为狮子要上桌表演了，却从狮皮下钻岀了两个系红腰带的小伙子。一个手拿拂尘，戴上了大头和尚的面具；另一个戴上猴子脸壳，扮演起巴三。大头和尚憨态可掬，巴三奸滑顽皮，两个角色互相戏谑，逗得观众捧腹大笑。场中的十二张桌子，就在观众的阵阵笑声中，由大头和尚和巴三一张张重了上去。从高空撤下来，两个小伙子揭去面具，举起狮头，钻进狮皮，表演起岩鹰闪翅、鲤鱼跳滩、鳌鱼戏水之类的动作。狮子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往上钻，直到翻上顶端的十二层。在半空中，两个小伙子轮換踩着桌子的四只脚，表演各种特技，这叫踩斗。踩斗最惊险，是舞狮的高潮。蓦地，从狮子嘴里吐岀一幅长长的红绸，红绸上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九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围观的人群仰着脖子不住叫好，手都拍麻了。
杨弩锋和陈澧泉一直在人群中观看表演。
陈澧泉问：弩锋，珍州的舞狮，和你们北方的舞狮相比，有没有不同的地方？
有呵，杨弩峰说，巴三和大头和尚逗趣那一段，我在北方就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