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一念之差

（49）一念之差
珍州城里，传播新闻最快的地方无疑要数辛记茶馆。只要茶馆一开门，茶客就进来了；客人们各自捧着盖碗茶，喝上几口，便天南海北地聊开了。九路军盘踞期间，辛月娟天天躲在茶馆后楼绣花，很少出门，但消息并不闭塞。晚上茶馆关了门，廖老板总爱把从客人那里听来的消息说给月娟听；月娟听了之后，总是轻轻地叹息。那些发生在城里城外的故事，似乎都与王正雄无关。中秋节前，九路军司令谢云鹏出兵市坪，听说找王达鼎算账去了。辛月娟想：谢云鹏和王达鼎是死对头，王达鼎是王正雄的族叔，王正雄在晏溪带的那个营就是按照王达鼎的旨意招编的，谢云鹏和王达鼎一旦打起来，王正雄定会卷进去！茶客们说，真要打，王达鼎的脑壳要被谢云鹏砍下来当凳儿坐！但接着听到的消息是：谢云鹏的九路军在市坪中了埋伏，被解放军打垮了！王达鼎因为给解放军报信，立了功……
解放军进城那天下午，何至衷请了假，回南门老街看望父母和弟妹们，顺便也到隔壁看望姑爹姑妈廖老板夫妇和表妹辛月娟，可能何老板夫妇已向她讲了月娟和王正雄订婚的事，何至衷和月娟没讲上几句话，就说：王正雄的兵，不是土匪，就是地主武装；王正雄当的营长，也是上了线的反革命，你好糊涂啊！月娟心里很委屈，说：订婚之前，王正雄并没当营长，也没听他说要去当那个破营长；他只说请假回珍州来，是到中学受聘训育主任！这么讲，何至衷说，王正雄欺骗了你，他是个骗子！关于这一点，月娟分辩道，我在晏溪问过正雄，为啥订婚之前不给我讲清楚？他说如果讲了，你还能和我订婚吗？听了他的这个解释，我当时是有想法的，所以在晏溪只耍了一天就回城了！以后呀，何至衷用教训的口吻说，看人先得从政治上去看！何至衷分在县委办公室工作，她对辛月娟讲的这句话，很有点像临别赠言。
王正雄的兵，不是土匪，就是地主武装；王正雄当的营长，也是上了线的反革命，你多糊涂啊！何至衷的话，就像伏天的闷雷，在月娟的脑海里轰轰地响。辛月娟毕竟在知训班学习过，知道表姐话里的分量。而在晏溪，月娟看见那些穿着杂七杂八衣裳的壮丁，还觉得好笑。王正雄对她说，训练这支队伍，完全是为了对付谢云鹏 ；谢云鹏不仅要带兵踏破市坪，还要洗劫晏溪，作为晏溪子弟，他不能坐视不管！月娟当时听了，还觉得书生气十足的王正雄有几分英雄气概咧！而没有从政治上去分析：无论王达鼎的兵，还是王正雄的兵，都是地主武装。如果真是那样，月娟啊，应当清醒了！你应当勇敢地说：姓王的，我们解除婚约吧！但是，王正雄那挺拔的身材、高高的鼻梁、热情燃烧的眼神又无处不在执拗地说：不！我不解除婚约！我是爱你的！
几天之后，辛月娟收到了王正雄从晏溪寄来的信。
月娟：
久违了！自九曲一别，已近半载；这段时间，我们可说音信杳无。没有给你寄去一个字，不等于没有写，我把对于你的思念，千言万语，全部写在心上！我想，你也是吧？我在晏溪的生活，你都见过了，也就是那个样子，带着你所说的杂牌儿军天天操练。实话跟你说吧，没过多久，我就觉得乏味了！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是营长，我得硬着头皮干下去。而那些日子，现实也明摆着：谢云鹏盘踞着珍州城，时时都会对我施以挞伐，迫使我等砺兵秣马，日夜防守。我真想这种日子早点结束，早一天跟你完婚，然后永远厮守在一起！
月娟，这一天可以说已经来到了！这首先得感谢族叔王达鼎：是他在面临珍州第二次解放的关键时刻，顺应历史潮流，作出了全团起义的明智选择！你在城里大概已经听说了：谢云鹏的九路军一到市坪就中了解放军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打得如此漂亮的一仗，就有王达鼎的一分功劳，是他派人到谢坝获取情报并及时报告了解放军的苏营长。打败了谢云鹏，王达鼎又亲自给解放军带路，促成了困守在怀心山的谢云鹏帮凶的投降。市坪的问题解决了，王达鼎陪同苏营长来到晏溪，接受了我们晏营（我对我的杂牌儿军的称呼）的起义。我们集合了队伍，把武器集中起来，让驻晏的解放军点收，王达鼎、苏营长讲了话，起义即大功告成。苏营长说：眼下正值秋收大忙时节，田里的稻子等人去收割，这些起义兄弟都是家里的壮劳力，不要再耽搁了，让他们回去抓紧秋收吧！大家听了，个个都欢天喜地的！
月娟，写到这里，我不得不说说苏营长。记得我从土坪回珍州那天，走到十二茅坡，恰逢从珍州撤退的解放军经过；当时我侧身而立，第一个从身边走过的就是高大威猛的苏营长！现在我们认识了，提起这件事，他笑着说：看来我们今生有缘呐！苏营长对人态度和蔼，说话真诚，而且政策水平高。可能他已经从族叔那里了解了我的一些情况，他说：你上过大学，又当过中学的训育主任，具我所知，在珍州，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还不多；现在解放了，国家建设需要大量的知识分子，你要多作贡献啊！他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我想回珍中去教书。他说教书好，等学校恢复了，一定推荐我去！眼下呢，苏营长说，你可以帮助驻军搞搞宣传，比方刷刷标语组织秧歌队之类的工作。所以，这几天，我就是遵照苏营长的安排，在晏溪场上组织了秧歌队，教孩子们打钱竿、扭秧歌。从军官到教练，完成了角色的转换！
月娟，纸短情长，今天暂写到这里，相信你看了一定会高兴的！代问老人们好！盼来信！
正雄
×月×日   
看完信，月娟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她边哼边想咋给正雄写回信，想了一阵，她决定不写回信了。月娟打开箱子，翻看着自己数日来在一方方绸帕上绣的花花草草，选了一幅并蒂莲。她决定把这幅并蒂莲给正雄寄去。月娟把决定告诉了姨爹姨妈；廖老板说：交给我吧，赶场天晏溪进城赶场的人多得很，我给你托个熟人给正雄捎去就是了！月娟把那幅并蒂莲包好，写上王正雄收，交给了姨爹。
很少出门的辛月娟走出了南门老街。
在十字口，月娟碰上了孙桂仙。虽然同在一城，但在土匪盘踞的数月里，彼此却未见过面。现在见着了，两个姑娘搂抱着，欣喜得直掉泪。孙桂仙说：月娟，我被谢云鹏抓进监狱，出狱后，收到你送来的手帕，上面绣着荷花出水图，思及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当时真倍受鼓舞咧！月娟说：我当时也想，你是能看懂我的用意的！孙桂仙问：月娟，前些日子，听说你和王正雄订婚了，又听说王正雄在晏溪当什么营长，解放军正在清剿土匪，王正雄的情况怎样？月娟说：我才接到正雄从晏溪寄来的信，说他那个营已经起义了，他在晏溪帮驻军搞宣传！这就好！孙桂仙说，这些天县里在办农训班，专门给解放后的农村培训基层干部，仍由四号和梁县长给学员们上课。听说三十一师的赵师长是个年轻的老红军，剿匪工作尽管忙，还抽时间给学员们作报告，教学员们练射击。今天要在文昌阁比赛打靶，走，我们去看看！
两位姑娘到了文昌阁。她俩不仅观看了赵师长精湛的枪法，还目睹了另一幅场景：在南门道路两旁，坐着一批被管押的匪首恶霸；三百多名扛着枪的学员挺着胸膛从他们面前经过，这些昔日威风八面的家伙都把头垂得低低的。孙桂仙告诉月娟：农训班结束之后，县里将要举办第二期知训班；到时候，她就来约辛月娟一道去报名。
辛记茶馆的新闻照样多多；茶客中有个外号叫包打听的，此人门牙外支，说话嘴角常泛白沫，以往茶客们不爱答理他，近日只要他一张口，茶客们必定楞支起耳朵。比方安场民愤极大的野鸡项镇长陶照明、水溪带领神兵攻打县城的伪乡长胡尧臣、杀害解放军排长葛植富的县保警队中队长李见苍被公审枪决了！就是包打听首先发布的。包打听扳起手指算了算：全县被敲砂罐的反动乡镇长和匪首共有三十多个。又比方伪县长闻克非、九路军副司令郑林虎、怒吼社社长简文开被同一天押送去了遵义四面山。包打听说：在解放军的重拳打击之下，仅一个多月，股匪已被歼灭；二野的参谋长李达来珍州了解剿匪情况，也表示满意！正说得起劲儿，十字口那边蓦然锣鼓喧天，鞭炮声也响起来了；茶客们走出街口一看：原来是欢送三十一师离开珍州，解放军胸前都戴着大红花，不住地向送行的群众挥手告别……茶客们回到茶馆，向包打听打听：三十一师在珍州完成了剿匪任务，他们将去哪里？包打听说：我打听过了，他们将去铜仁开辟新解放区咧！
县里招收第二期知训班学员的通告贴出来了，孙桂仙约辛月娟去报了名，但发榜时却没辛月娟的名字。
看榜回家，辛月娟收到了王正雄的第二封信。
月娟：
你托人带来的绸帕已收到。看着绸帕上那两朵鲜艳妩媚的并蒂莲，我心里是何等激动喜悦啊！我知道：它象征着纯洁美丽的爱情，代表我们对美好未来共同的憧憬。我希望将来能和你举案齐眉、比翼双飞、白头偕老，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之所以不可能，并非我变了心（或者你变了心），而是由于我的一念之差所造成的过失！我现在已身陷囹圄，失去了人身自由，明天就要被押送去四面山了。我向看管我的解放军提出请求，希望能给未婚妻写封信；解放军出于人道，同意了。我在给你的第一封信里说：晏营已经起义；解放军的苏营长安排我暂时帮驻军搞宣传，等学校恢复了就推荐我进城去珍中教书，怎么事情一下子变得如此糟糕呢？
让我给你说说事情的原委吧：
我原有两枝手枪：一枝快板机，一枝你见过的白朗宁。你知道我对那枝德国造的白朗宁是多么地喜欢；你来晏溪时，我打算把它送给你，你不要，我曾对你说我要把它珍藏起来留作纪念，等将来老了拿出来对孙子说：看，你爷爷曾经带兵打过仗！所以，那枝白朗宁我只佩带了几天就收起来了，平时佩带的都是快板机。日前晏营起义，按规定必须向解放军交出全部武器。如果真的全部交了，也就万事大吉了！但在上交武器时，我只交出了快板机，而把白朗宁藏了起来。当时我想：只要族叔王达鼎不说，解放军是不会知道的。谁知一念之差，竟酿成杀身之祸！过了几天，驻晏的甄排长找我去谈话，他问：有人揭发你私藏枪枝，到底有无此事？我知道瞒是瞒不过去的，当即承认了，并把那枝白朗宁交了出来。尽管再三解释，甄排长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他说：这是反动阶级梦想复辟变天的罪证！我问：罪有多大？他指了指头。这么说，我是犯了死罪了……
枪是用来打仗杀人的，怎么可用作玩具或留作纪念呢？月娟，事情是我自己做的，我也不想争辩什么了，我是咎由自取！我要求面见苏营长，苏营长特地从市坪赶来见了我。我向苏营长陈诉了我的一切；苏营长说：枪在那里摆着，我想救也救不了你；说真话，像你这样的大学生，因为一念之差，做了这样的蠢事，我心里既同情又惋惜！不过，你也不要太绝望了，也许法庭在判刑时会具体斟酌的。我知道苏营长是在安慰我，我也明白去四面山意味着什么！我唯一觉得愧疚的就是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的爱！我俩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着幸福的未来，因为我的过错而使之成了泡影！好在我们并未结婚，对你来说仅仅是经历了一段恋情，时间一长，也就淡忘了；但我又想：我们毕竟是订了婚的，我担心因为这一点影响你找工作和你的前途，所以，在此特提出解除我们之间的婚约！这样，我心里就坦然了！
不要回信。此信可示人。
王正雄
×月×日
看完信，辛月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咋也哭不出声，只能任泪水在脸颊上淌。
辛月娟是个聪明的姑娘，她把王正雄的信和报考知训班落榜的事联系起来一想，啥都明白了。月娟不再绣花，开始帮忙料理茶馆的生意。
一天中午，月娟拎着开壶，正在给客人续水；鲁镝鸣的警卫员温新发走进了辛记茶馆
辛月娟同志，四号请你去一下！温新发说。
他在哪里？辛月娟问。
县委会。
辛月娟跟着温新发走进了县委办公室。除了县委书记鲁镝明，何至衷也在。解放军进城后鲁镝鸣与何至衷的恋爱关系已明确下来，辛月娟是知道的。
鲁书记，你找我？辛月娟问。
是的，坐吧！鲁镝鸣说。
辛月娟在鲁镝鸣对面落了座；何至衷给她倒了开水，要离开办公室，被鲁镝鸣叫住了，何至衷便在一旁坐了下来。
月娟同志，鲁镝鸣问，县委组织部反映：你报考第二期知训班，因为你未婚夫王正雄私藏枪枝的关系，政审未过关 ，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辛月娟说，但我猜得到！我已收到了王正雄的信，信里讲了藏枪的事，并提出与我解除婚约。
你同意吗？何至衷问。
当然同意！辛月娟说，不能眼睁睁去为一个藏枪犯殉葬，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
月娟同志，鲁镝鸣说，我知道你是个上进心很强的青年；鉴于出了王正雄这件事，我建议你换换环境。务川县的县委书记老洪是我的战友，具老洪讲：他们要办个卫训班，学习时间是五个月，目前正在招生。知道你的事之后，我要老洪给我留个名额，老洪答应了。你考虑一下，如果愿意，我就给老洪写信，推荐你去务川进卫训班！
没啥考虑的！辛月娟一反优柔寡断的性格，急切地说，鲁书记，你写吧！
鲁镝鸣当即写了推荐信。
怀着对新生活的向往，辛月娟去了务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