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两个版本

（52）两个版本
在辛记茶馆，四面山是个常被茶客们提及的地名。比方有人说某某被送往四面山了，有人又说某某从四面山押回来了。人们说的四面山实际指的是四面山监狱；不知是忌讳什么，还是别的原因，监狱二字被省略了。不过即使省略了，听的人还是明白的。一天，包打听讲了一条新闻：四面山有个犯人想越狱，半夜假装起来小便，摸到高墙边，以为狱警没发现，只顾往上爬，手刚触及墙头，啪的一枪，被送回娘家了！包打听说的是真是假，不会有人去调查。实际上，不少人连四面山在什么方位都不清楚。
四面山是遵义市北郊的一个镇，镇旁有条河，过了河是绥阳县境；遵绥公路就从镇上穿过。单就镇容而论，四面山是不显眼的；四面山之所以名声在外，是因为遵义地区最大的监狱设在那里。在镇上是看不到监狱的。监狱在镇的西边，连接小镇和监狱的是一段三里来长的支马路。四面山监狱名不虚传，四面都被山围着。监狱最外一层是高墙，高墙四角筑了岗亭，亭上安了探照灯，日夜有解放军站岗，可谓戒备森严。高墙内还有道铁丝网，铁丝网里面才是牢房；牢房外面的院坝挺宽敞，早操或放风时，那些犯人就会出现在院坝里。
刘茂泽从地委干校毕业，分到四面山监狱任管教干部，转眼就是半年了。监狱是个特殊的环境，每天面对的都是罪犯，你得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把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刘茂泽性格活跃，喜欢文体活动，初到时很不习惯。但他知道：当好管教干部是革命的需要，一定安下心来做好。他很快熟悉了监狱的管理法规，并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刘茂泽填写了入党志愿书，成了一名预备党员。四面山镇离监狱那么近，刘茂泽只去过两三次，都是去理发；后来刘茂泽买了一把理发剪子，和几个狱警互相学着理，管训大队的徐队长直夸刘茂泽的理发手艺好。
各县的罪犯送到四面山监狱，都要建立档案，弄清其犯罪历史；若有含混不清的地方，都要通过提审罪犯本人，或从旁取证，做到实事求是，使犯人心服口服。梳理闻克非的犯罪档案时，闻克非拒不认罪，比如涉及到如何策划攻打珍州县城一案，闻克非全部推给了雍昌文；徐队长调来水溪伪乡长胡尧臣的口供，又把雍昌文从第一牢房提来对质，在事实面前，闻克非才不得不低下了头。徐队长对刘茂泽说：你们珍州的这个闻克非呀，一副伪善面孔，其实奸诈得很！
监狱里的犯人是允许看报的。报纸上经常载有抗美援朝的消息。刘茂泽和同志们因势利导，不仅组织犯人学习报上的文章，还教会他们唱《志愿军军歌》；徐队长专门给犯人作报告，使他们对抗美援朝有个正确的认识。但是，据五号牢房的一个犯人检举揭发：753以交流学习心得为名，乘机造谣，动摇管训人心。753是闻克非的编号。徐队长听了后说：立即提审753!
闻克非被狱警押进了审讯室；徐队长示意他坐下，闻克非便面对徐队长坐下了。刘茂泽在一旁担任记录。
753，徐队长问，有人揭发你以交流学习心得为名，散布朝鲜战争是甲乙战争的论调，有这事吗？
有。闻克非说。
你持这种看法的依据是什么？徐队长问。
我喜欢看报，闻克非说，非常关注报上发表的有关朝鲜战争的消息。朝鲜原来是被日本占领的，日本投降后，以三八线为界，分成了南朝鲜和北朝鲜。今年六月二十五日，北朝鲜的军队向南朝鲜发动进攻，越过了三八线，占领了南朝鲜的首都汉城。但南朝鲜属美国的军事范围，他们不能坐视不管。六月二十七日，美国总统杜鲁门宣布出兵朝鲜；九月十五日，美国和联合国的二万五千人在朝鲜西海岸仁川港登陆；十月一日，南朝鲜的军队在美军的支持下，把北朝鲜的军队赶回了三八线以北，并占领了北朝鲜的首都平壤。十月十九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兵朝鲜，帮助北朝鲜的军队又把美军和南朝鲜的军队赶回了三八线以南。在我看来，南北朝鲜，你打过去，我打过来，所以就是甲乙战争。
753，徐队长说，你的记性很好，记住了朝鲜战争发展的进程，事实也没错，但你有意不谈战争的性质，把一场侵略与反侵略的战争说成是甲乙战争。告诉你吧，北朝鲜的军队，也就是朝鲜人民军要解放本国南方的土地，就跟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要解放西藏和台湾一样，是他们本国人民自己的事，他们所进行的战争也是正义的战争。而美国呢，远在地球的西面，却跑到地球的东面来帮助南朝鲜的傀儡政权打仗，屠杀朝鲜人民，这不是侵略又是什么？美国侵略朝鲜，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走日本军国主义的老路，进而侵略中国；报上不是天天在登载，美国的炸弹已经扔到我国的东北了么？所以，我们志愿军出兵朝鲜，完全是为了保家卫国，我们进行的战争是反侵略的正义的战争。如果是你所说的甲乙战争，那抗美援朝岂不是毫无价值了吗？不难看出，你散布的这种论调，实在包藏着祸心！753，我再问你：你在受训人员中说过第三次世界大战打起来了，二野开东北作战没有？
说过。闻克非说。
你的依据是什么？徐队长问。
关于前一句，闻克非说，来受训之前，外头很多人都这么传，我也就跟着这么说了；关于后一句，是我的猜测，一孔之见嘛！
753你记住，徐队长说，把流言和猜测当事实来散布，这就是造谣。你四十六岁了，当过国民党的县参议长，又当过伪县长，你不会随便说出这些话，你的目的就是动摇管训人心！你骨子里大概想的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二野开东北作战，你们好乘机作乱，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夺回你们失去的天堂。你如果真这么想，就大错而特错了；我希望你趁早打消这些念头，好好接受管训，认真悔过，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
谢谢徐队长的指教！闻克非说。
刘茂泽把记录念了一遍，让闻克非按上指印，由狱警押回牢房。
闻克非回到五号牢房，想把受审的情况告诉简文开，让简文开查查是哪个受训的告的密，好叫郑林虎教训教训那小子；转念一想：还是不动声色的好，小不忍则乱大谋！
闻克非和谢云鹏正在狱中策划一场暴动。
谢云鹏、申尔康、谢昭禄、蔡世康被关在四号牢房；谢云鹏的铺位挨着蔡世康。蔡世康说：云鹏，你倒好！来四面山受训，副官、参谋长都在身边；我呢，部下全被共军整编了，就剩光杆司令一条！世康，谢云鹏压低嗓音说，别老说泄气话！常言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事成之后，何愁没副官参谋使唤！说真的，你我都下错了一步棋，不应该投诚。雷三没进来，在外面还不是照样快活；听说陈戟羽带着老婆孩子到了重庆，逍遥得很咧！世康，你在国军里官比我大，这暴动总司令，还是由你来当！云鹏，蔡世康说，你就别推了！这一摊子人，只有你才指挥得动！谢云鹏说：那就委屈你了！我们这四号房的二十个兄弟，哪几个夺狱警的枪，哪几个砸牢房的牛鼻子将军锁，哪几个剪铁丝网，哪几个解决岗亭的哨兵，都分配好了！蔡世康问：隔壁五号房准备得怎样？谢云鹏说：有闻大哥和郑林虎负责，不会有问题！
其实，四号和五号牢房的异常活动，早已引起监狱保卫处的警觉。
放风时，简文开走到谢云鹏身边，趁狱警不注意，把一张纸条塞进谢云鹏荷包；谢云鹏回到牢房，正打开纸条来看，被狱警当场抓获。
谢云鹏被押到审讯室。
601，徐队长问，要不要我把纸条上写的给你念一遍？
随你！谢云鹏说。
那好，你听着——
云鹏：我昨被徐提审，所问内容虽尚非核心，
但五号房无疑出了奸细，狱方对核心似有所
觉察。故举事宜早不宜迟。何时为妥，望速
定夺。大哥。
徐队长念完，问：601，大哥是谁？
不知道！谢云鹏说。
那好，徐队长说，我让你们哥儿俩见见面——带753！
闻克非被狱警押进审讯室。
闻克非和谢云鹏面面相觑。
在铁证面前，闻克非、谢云鹏不得不供认了准备在狱中举行暴动的犯罪事实。
经监狱特别法庭一一审讯，新账老账一起算，谢云鹏、闻克非及同伙蔡世康、郑林虎、简文开、谢昭禄、申尔康等七名罪犯被判死刑。为了震慑其他犯罪分子，以儆效尤，公审大会特在狱中院坝召开；宣判之后，七名罪犯被当众枪决。
当天下午，原本就在飘飞的绵雨忽然越下越大，而那七具尸体就在大雨中淋着。刘茂泽站在屋檐下看了一阵，也没请示上级，就去搬动那些尸体，想把他们搬到屋檐下来，但那些尸体都是大个，咋也搬不动。刘茂泽解下绑腿，系在尸体腰间——除了蔡世康——把其他六具尸体拖到了屋檐下。
刘茂泽搬动罪犯尸体一事，受到了组织的严厉处分：取消预备党员资格，行政降两级。徐队长对他说：茂泽同志，你本来疾恶如仇，立场很坚定的，咋突然感情用事呢？看来你这人不适合在公安部门工作；组织研究决定，将你调回珍州另行安排！刘茂泽也没作什么辩白，想：回珍州就回珍州吧，回珍州可以和老婆孩子亲热哩！
刘茂泽回珍州担任了凤仪城关镇的镇长。
珍州城南门老街辛记茶馆的新闻照例是传得最快的；谢云鹏、闻克非等六名罪犯在四面山被处以极刑，从唾沫横飞的包打听嘴里说出了另一个版本：
美国第七舰队开到台湾海峡同时出兵朝鲜的消息传到了四面山监狱，那些受训的罪犯以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到了，暗中蠢蠢欲动。一天晚上，又有四个土匪被狱警押进了牢房；狱警一离开，四个土匪也挤在通铺上睡下了。半夜时分，一个土匪从通铺上爬起来，大声惊叫：啥子东西哟？跟老子满身都在梭！另一个土匪说：是臭虫，把老子身上也咬起了果子疱！第三个土匪说：尿桶隔得那么近，臭酗酗的，酗得大爷睡都睡不着！第四个土匪说：是的，老子们四个刚进来，就感到这坐牢的滋味不好受，不知先来的兄弟们怎么就受得了！通铺上有人答话了：受不了又咋办？脚长在身上，逃跑啊！一个土匪说。牢房被牛鼻子将军锁锁着，外面有铁丝网、有高墙、有岗哨，你咋跑？答话的犯人说。我们四个在路上商量好的，受不了就夺枪越狱！另一个土匪说。你们四个是雷三的人吗？通铺上的谢云鹏问。你咋知道的？只有雷三的人胆子才有那么大……走廊上响起了狱警的脚步声，牢房里的说话停止了。
四个土匪很快和谢云鹏混熟了，暗中拜了把子。四个土匪都说是雷三安排他们投诚打入四面山监狱策划伺机暴动；雷三的人就潜伏在四面山附近，只要听到枪响，立马赶到高墙外接应。四个土匪的确身手不凡，弄来了四把铁锤、两把夹钳。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四个土匪举起铁锤，砸烂了牢门上的牛鼻子将军锁；牢门打开了，谢云鹏高喊：弟兄们，冲啊！两百多个罪犯跟着狂呼乱叫冲出牢房，冲到了铁丝网前，那四个约定剪铁丝网的土匪却突然不见了。罪犯们正惊疑之际，高墙岗亭垛口上的十二挺机枪一起响了,整整响了十分钟；参加暴乱的两百多个罪犯全部饮弹倒下，无一幸免；瓢泼大雨冲洗着他们罪恶的血污。半小时之后，高墙岗亭垛口处的探照灯唰地亮了，四个握着手枪的解放军出现在铁丝网前，查看着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原来他们是化装成土匪的四个解放军侦查员！
包打听讲完了，得意地喝着盖碗茶。
我不信！一个茶客说。
信不信由你！包打听说。
那个茶客去问了闻克非的女儿；闻克非的女儿说：包打听说的我也不信！因为我父亲的遗体从四面山领回来之后，是我亲自给他洗的脸；他的头上只有包谷子那么小的一个枪眼，子弹是往右耳背后打进去从右眼角钻出的。浑身再没有别的枪眼，去的时候穿的六件衣服领转来还是好好的六件衣服。不过，说简文开是机枪扫射的倒有点像，简文开的脑壳几乎不见了，颈子上只剩个桩桩！
那个茶客吐了一下舌头，没去问简文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