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绝 唱

（53）绝 唱
东门扫把街雍家花园雍昌武的房子被政府没收了，县里在那里办起了一百多人的师训班。县人民政府决定：兔年春节之后，因土匪盘踞而被迫停课的所有学校必须按时开学复课。这个师训班就是为各学校培训的师资。安场来参加培训的学员中有黎仁义、陈昌举、方吉太，他们三人都是参加第一期知训班时先后回了家的。报名时，担任文教科长的陈澧泉特别叮嘱他们：时间紧，一定要集中精力认真学习，学习结束还要考试，争取考好，做一个合格的教师！方吉太突然捋起衣袖，让陈澧泉看他手臂上的绳迹。咋回事？陈澧泉问。是我给他捆的！陈昌举说。还是我自己讲吧，方吉太说，因为鸦片的事，害得吉林也背了处分；我觉得对不起弟弟，下决心戒掉烟瘾，砸了烟枪；实在熬不住了，就叫昌举把我的双手捆起来，让我在地上打滚，终于把烟戒了！你有这么大的毅力，陈澧泉握住方吉太的手说，一定能成为个好教师！
参加师训班的学员多数是县城的知识青年，陈凯惠也参加了。陈澧泉知道凯惠是凯明的堂妹，便问起她和肖才先的婚事。凯惠说肖才先已回水溪办了离婚手续，他俩结婚是不成问题的，等她在师训班一毕业就结婚。陈澧泉问：你哥哥的婚事呢？凯惠说：我们准备一起办！陈澧泉说：好啊，到时我一定参加你们的婚礼！凯惠问：肖才先是师范毕业的，很想教书，不知能不能从行政部门调出来？陈澧泉说：过几天我给你问问！
一个月的培训时间的确短，但却安排得很紧凑。前二十天上午政治学习，下午讨论；学习的内容跟知训班差不多，有《论人民民主专政》、《社会发展简史》等，重在树立革命人生观，提高思想觉悟。其间县委鲁书记来雍家花园看望过学员们，并讲了话，勉励大家努力学习，扎牢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根基，立志献身于新中国的教育事业，为珍州多培养建设人才；鲁书记的讲话使学员们深受鼓舞。后十天上午组织优秀学员讲示范课，相互观摩学习，切磋教学方法，提高课堂艺术；下午请珍州中学的叶老师给学员们上音乐课，识五线谱，教新歌，师训班办得有声有色的。
师训班快结束了，陈澧泉几次找梁县长汇报工作，但梁县长都在忙于开会。梁县长知道陈澧泉急，就叫他把把报告留下，抽空看了找他谈话。
陈澧泉去了县府后院梁县长家。
梁县长家住一个套间，只有简简单单的几样家具，跟一般干部的家没什么区别；只是屋角多了一只手礅，梁志强过去练过武，现在还保留着抡手礅的习惯。梁县长、庄大姐、翠芝、梁三儿，一家四口都在；梁三儿正在搬那只手礅，鼓了很大的劲儿也搬不动。庄大姐给陈澧泉倒过茶，说：你们谈工作，我带两个孩子出去玩！梁县长说：秀月同志，你别走，今天谈工作，也有你一份！庄大姐便坐下了。梁志强指着两个孩子说：澧泉同志，你看我家的两个孩子，翠芝要上小学，梁三儿要进幼儿园，春节过后，你这当文教科长的，保证全县的学校都能按时开学吗？能，陈澧泉说，一定能！只是报告中所请示的那几个问题？
万丈高楼从地起，梁志强说，先谈办珍州城关幼儿园吧！我同意把它办在南门文昌阁；园长我都给你物色好了！
谁？陈澧泉问。
就是你们的庄大姐秀月同志！梁志强说。
太好了！陈澧泉说。
我一向搞农村工作，没教过书，行吗？庄秀月问。
庄大姐，陈澧泉说，不是让你去教书；教书有幼儿园的老师，你是去当幼儿园的领导！
那就让我试试吧！庄秀月说。
秀月同志，梁志强说，这就对了！好，你带孩子们去玩吧！
庄秀月带着翠芝和梁三儿出去了。
澧泉同志，梁志强说，我们谈谈报告中的其它几个问题吧：一、珍州中学的校长，县里拟由副县长柳斌同志兼；教导主任李三友老师倒挺合适，但他愿终身从教而不愿担任领导职务，就不免强他了；刘德荣同志是浙大毕业的，完全能胜任此职。二、各区镇小学校长、教导主任的任职，就按你们拟定的名单上报县委宣传部备案就行了。李雅松同志和韦垫坤先生过去教过书，有经验，分别任凤仪小学、和平小学的校长；周珍庭、青华树是师训班的新秀，提为安场小学、土坪小学的校长，安排都很好！三、付强同志的爱人赵霞是遵义的老师，愿意调来边远的珍州任教，我们当然欢迎；肖才先同志是师范生，想从行政调到学校工作，我们也应当支持，这两件事你们都可帮忙办！四、学校停办了一年，学生也积压了一年，校舍不够，这是个普遍存在的现象，只能慢慢解决。至于凤小要在雍家花园建分校的问题，我看不难解决，这事由凤仪镇协助你们去办！五、地区拨了一笔教育经费，专门用于家庭困难的中、小学生的生活补助，叫做人民助学金，可责成各学校认真发放，百废待兴，教育优先，澧泉同志，担子不轻咧，你就好好地挑吧！
离开县府后院，陈澧泉觉得浑身都是劲儿。
师训班结束那天，宣布了一百多名学员的分配去向。黎仁义分去黎垭小学任教导主任，陈昌举、方吉太分回安场小学，分到安小的还有凯惠和肖才先。
当天晚上，凯惠和肖才先、陈狗和罗秋霞的婚礼如期举行。凯明的妈妈提前从南门到东门扫把街来帮忙：烧了开水、炒了瓜子花生。陈妈妈送给凯华、凯惠两兄妹一人一床被面；凯惠说：婶，你生豆芽卖，那么困难！陈妈妈说：这是当婶的一点心意，应该的！凯惠呀，你们这新式结婚就是好，不办酒席、不坐花轿，一下子把两兄妹的婚事都办了！凯惠说：我倒是想坐一回花轿，但解放了，不兴了！结婚之后，我就要和才先去安场教书；凯华哥眼睛看不见，一个人生活不方便，我和秋霞商量，把他俩的婚事也一起办了，他俩虽说都是残疾人，但结了婚可以互相照应，我工作起来也就放心了！陈妈妈说：你凯明哥常夸你懂事、能干，你真是个好姑娘！凯惠问：凯明哥咋还没来？陈妈妈说：会来的，他要来给你们主持婚礼呐！
一对大红烛点燃了，张贴了囍字的堂屋顿时四壁生辉。堂屋里一下涌来了三十多个年轻人，都是凯惠在师训班的同学；班长青华树手里端着两个瓷盆，递到凯惠手里,说：这是同学们凑份子买的，你和凯华大哥，一人一个！凯惠笑着说：谢谢！忙招呼同学们坐，吃瓜子花生。一会儿，主婚人凯明、证婚人陈澧泉也到了，婚礼即刻举行。在团县委书记凯明的主持下，凯惠和肖才先肩并肩、凯华和罗秋霞互相搀扶，双双在毛主席像前鞠过恭，听了主婚人和证婚人的祝福语，仪式就算完成了。年轻人都觉得不够尽兴，都想热闹热闹。傅强起身说：我和才先是扎佐军大的同学，在米粮渡打土匪，又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比你们了解才先，那就是他会吹笛子；凯华大哥呢，全城的人都听他拉过二胡。我提议由才先和凯华伴奏，请凯惠和秋霞两位新娘唱首歌，好不好？大家都说好！
唱啥歌呢？罗秋霞问。
就唱《什么花开放向太阳》吧！陈澧泉说。
于是，在两位新郎的伴奏下，两位新娘亮开了歌喉：
什么花开放向太阳？
什么人拥护共产党？
葵花呀开放向太阳，
老百姓拥护共产党！
共产党怎么样？
领导人民求解放！
老百姓拥护共产党！
大家鼓过掌；青华树大声说：具我所知，陈科长以《咏荷》为题作过对联，但只有上联，没有下联；最近他忙里偷闲，给这副上联谱了曲，陈科长是不是趁此机会唱出来，让教师们帮你斟酌斟酌？
陈澧泉没有推辞，站起身，用深沉的男中音清唱起来：
荷叶大、荷花小、藕节短、藕丝长、莲子甘、莲心苦、本是同根生，何其大小、长短、甘苦、盼苦去甘来，吾愿足矣！
掌声响过，陈澧泉说：献丑了！
不！凯明说，是三美——词美、曲美、歌声也美！歌中有盼苦去甘来一句，是澧泉同志的殷殷期望，也是我们的共同心声！两对新人的结合都不容易，可今天都实现了，这不正是苦去甘来吗？我们在享受甘甜的时候，切不要忘记苦是怎么去的啊！
参加过婚礼，陈澧泉和凯明走上东门大街：虽然寒气袭人，两位好友心里却热乎乎的，陈澧泉回味着凯明对《咏荷》的点评，动情地说：知我者凯明矣！
谁知这竟是两位年轻的好友的永诀！
虎年岁末，县里临时委派陈澧泉去新州加强清匪反霸斗争，正赶上新州召开公审大会：镇压恶霸匪首冯汝镱，乡里的工作人员都忙于布置公审大会会场。上午十一点，陈澧泉正埋头书写犯人罪状布告；一个民兵不慎步枪走火，子弹从另一个民兵的咽喉穿过后，又从砖墙上反射回来打入陈澧泉的腹部；另一个民兵当场死亡，陈澧泉身负重伤。陈澧泉虽疼痛难忍，但神志尚清醒。因新州无人能动腹部手术，区长许长安急令民兵将陈澧泉抬往县里抢救。新州到县城一百三十里，太远了！陈澧泉觉得血都流到肚子里了，意识也模糊了。担架抬上了蒲扇台，陈澧泉突然清醒了，示意民兵停下。啊，这是年初他带领安场青工队员们迎接一三六团一营的解放军进城的地方：垭口上红旗飘飘、军歌嘹亮、鞭炮声声……陈澧泉笑了一下，觉得身子越来越轻，冉冉悠悠地随着红旗、军歌升上了天空。
陈澧泉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陈澧泉唯一的亲人是嫁到安场石峰乡的妹妹陈澧珍；组织上征得陈澧珍的意见，将陈澧泉的遗体安葬在石峰乡一座有松树的山坡上。
陈凯明调离了团县委，接过了县文教科长的担子。
开春，陈凯明到安场检查学校工作，约了肖才先凯惠夫妇一道去石峰乡，把在路上采的迎春花一起献在了陈澧泉的坟前。凯明想起了澧泉谱写的《咏荷》，可惜没把曲子留下来，如今真成了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