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南柳北柳

（54）南柳北柳
县委书记鲁镝鸣收到了一封信，是安场镇十六个女生一起署名之后寄给他的。信中说：浴着新春的阳光，我们正在操场上练习打腰鼓，突然来了两个持枪的民兵，把我们腰鼓队教练穆祥舟抓走了。穆祥舟自个儿掏腰包进城买腰鼓，学会了打法，回镇上教我们，是个热心负责的好教练，不知为啥要抓他？抓的时候还用绳子捆着，不知他犯了什么法？当时我们都哭了！我们上街一打听，才知道穆教练被抓与二柳有关。二柳都是共产党的官儿，一个是安场镇副镇长柳虹，另一个是珍州县副县长柳斌。我们想：只有你这当县委书记的才管得下他俩，就冒昧地给你写这封信，请你管管这件事！要是穆教练没犯什么法，就尽快放他回来教我们打腰鼓！鲁镝鸣看完信，把信交给何至衷，说：你去一趟安场吧，问问柳虹，到底是咋回事？柳斌这里我问问！
何至衷到了安场镇公所，对柳虹说明了来意，并给柳虹看过了十六个女生联名写的信；柳虹笑笑说：哟！我们安场镇女生的觉悟真高，把状告到县委书记那里去了！
到底是咋回事？何至衷问。
这件事可说与我有关，也可说无关；有关之处由我给你讲，无关之处你就要找另外的人问了。柳虹说。
还这么复杂？
是的！
那就说说与你有关的吧！
至衷，在地委干校学习的时候，我给你说过我的婚恋观，还记得吗？柳虹问。
记得！你说在婚恋问题上，你给自己安了一道门槛：凡是别人介绍的，一概拒之门外；我的另一半，一定要自己去找！当时我给你介绍马团长，就被你婉言拒绝了。为啥这样做，你说以后会告诉我！
我现在就告诉你吧，柳虹说，我的这一婚恋观，是从一男一女两个人身上经过认真舍取而定下的。这男的就是女生们在信中提及的穆祥舟。穆祥舟是我大舅的儿子，比我大五岁，我们是亲血老表；穆家在安场上街住，开过做墨的烟房、燻制过火腿、雇工人织过布，是安场的富商。穆祥舟二十岁时结了婚，表嫂姓匡，人才不错，但结婚三年未生孩子。穆祥舟想讨妾，对大舅娘说，他看上了我；大舅娘对我妈说了这件事，没想到我妈竟背着我答应了，并收了四团黄丝、七挑桐油作为放话礼。当时我在县城上中学，暑假回家知道了这件事，问妈为啥要这样做？妈说：你爸死得早，留下的那点积蓄都让你们两姐弟上学花光了；你初中毕业了，可你弟才上初二，下学期家里是一分钱的学费也拿不出了。所以，你大舅妈一提谈我就答应了，一来你嫁到了穆家有吃有穿，也算找了个好婆家，二来你弟的学费也不愁了！我问我妈：要是我嫁给了穆祥舟，也像表嫂那样不生孩子呢，穆祥舟不是要讨三房吗？我妈语塞了。我对妈说：赶紧把放话礼退回去，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弟弟也支持我退，说：我宁肯不上学，也不让姐姐做违心的事！这样，我妈只得把放话礼退还了穆家。说实话，穆祥舟是阔少，但不是恶少，我只是不同意他那种一有钱就讨妾的作派！
这么讲，你从穆祥舟这男人身上看到了一种陈腐的婚恋观，是你坚决要舍弃的？何至衷问。
是的！柳虹说，下面就讲对我婚恋观的形成影响非常大的一位女性。这个人在干校时我给你讲过，你也认识，就是现在凤仪小学的校长李雅松同志。她是我上小学时的老师，给我看过《家》之类的好书，教会我新法接生，并和我一起入了党；但她在爱情方面的执着追求你还没听我讲过。李雅松的娘家在离安场四十里的李家寨，从小由父母包办跟街上的霍二少爷定了婚。十五岁时，在乡下习过儒书的李雅松来镇上读高小，发现霍二少爷是个猥劣不堪的鸦片鬼，决心和霍家解除婚约；这期间，她暗暗和炸油糍卖的小伙子陈凡好上了，她认为陈凡虽穷，但勤劳机灵，走的是正道。霍二少爷约了一帮恶少，多次凌辱殴打陈凡，逼得陈凡到宝泉寺当了和尚，但李雅松对陈凡的爱一点未变。李雅松回家对父母说：你们要是不解除霍家的婚约，我就上庙当尼姑，父母只得依了她。后来李雅松考上了重庆的江北女中，靠在课余给人洗衣挣钱完成了学业；陈凡也离开宝泉寺到重庆学生意，当上了老板，这对苦难情侣终於成了眷属！这个故事，李雅松亲自给我讲过，我也暗下决心：将来我的另一半，一定自己去找。你也知道，在革命的路上，我找到了！
是嘛，何至衷说，在从绥阳回土坪的路上，我就见你和柳斌同志的眼神灼热得不一般哩！我问你：你跟柳斌的关系发展得咋样了？
柳斌来过安场几次，柳虹说，我进城开会，也必定去他那里，我们很谈得来。他是山东淄博人，上淄博师范时入了党，从学校直接参加了八路军，作战多次负伤，在一三六团政治部工作过，这些你也是知道的。他为人诚恳，在他面前我有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觉得他的肩膀可让我托付终身，我们很快确定了恋爱关系。当然，与柳斌确立恋爱关系，我曾产生过顾虑：一是他已经三十四了，我才二十，比我大十四岁；二是他姓柳，我也姓柳，同姓人结婚，在珍州这地方还没听说过。前一点是我自己想通的：革命战士嘛，为了打日本，打老蒋，把自已的青春年华献了出去，这是可理解的。后一点呢，是柳斌帮助克服的，柳斌说：你是南方的柳，我是北方的柳，我们之间八竿子打不着，没一点血缘关系 ；姓氏对我俩来说，不过是个代号，谁要议论就让他去议论好了！有了思想准备，当我妈因为这点竭力反对我们定婚的时候，我努力说服了她。现在，老人家完全接纳了柳斌。柳斌一来，就要煎荷包蛋给他吃！
祝贺你柳虹，何至衷说，但穆祥舟被抓的原因你还没讲哩！
我不是说过，与我无关之处你找别人讲吗？
找谁？
找我们知训班的同学方吉太；吉太现在是安场小学的老师。
何至衷去安场小学找到了方吉太。
周珍庭校长听说县委何秘书要找方老师了解情况，主动让出校长室，让他们谈话。
这事还得从安场青工队说起，方吉太说，你也知道，青工队是安场地下党的外围组织，队长是刘茂泽。当时，主要是和野鸡项镇长陶照明作斗争。刘茂泽说陶照明有枪，跟他作斗争没枪咋行，问我能不能买到枪；我说国民党溃军正在水溪卖枪换路费，价钱便宜。刘茂泽借了钱和我正要去水溪，穆祥舟听到了消息，也要跟我们一道去买枪。我问他买枪做哪样，他说防身。晚上，我们三人到水溪溃军那里一人买了一枝枪：刘茂泽和我买的步枪，穆祥舟买的快板机，快板机比步枪贵。我们三人带着枪走到大树子，发现有一个班的溃军追来了，才知溃军以卖枪为诱饵，实际是安套套儿抢钱；我们只好把枪扔下跑回了安场。回安场一看，穆祥舟买的快板机却在他手里拿着；穆祥舟说溃军追上时他把快板机藏在裤裆里夹着没有拿出去……
解放后政府明文规定，私人不准藏匿武器，穆祥舟都没把枪上交吗？何至衷问。
问题就出在这里！方吉太说。
那这件事咋跟柳虹副镇长、柳斌副县长扯在一起了呢？
是这样的，方吉太说，柳虹跟柳斌副县长的亲事街坊都知道了；由于是同姓开亲，说啥闲话的都有，小市民的劣根性嘛！但穆祥舟说得最难听，穆祥舟说柳虹是他的婆娘，拿了放话礼的，被当县长的夺过去了。我说穆祥舟你说话文明点，太不尊重领导了，他骂我只会舔领导的屁眼儿。穆祥舟这话把我冲翻转了，就进城把他藏枪的事一起对吉林讲了。吉林说那些骂人的话倒不打紧，只是穆祥舟藏枪的事却是违法的；我们知道了不报就犯了包避罪。吉林就去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立案后派段浚海、龙得宝负责侦查，刘茂泽和我都写了证实材料，最后在穆祥舟家里搜出了快板机，公安局就把穆祥舟抓了……
何至衷回到县里，向鲁书记汇报了与柳虹、方吉太谈话的内容。鲁镝鸣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基本被你调查清楚了；过去我总觉得你办事毛毛糙糙的，不够细致，今天倒要刮目相看了！何至衷得到鲁镝鸣的表扬，心里美滋滋的；便问：你问过柳斌同志吗？问了，鲁镝鸣说，但收获没有你大！
何至衷出差的当天下午，鲁镝鸣约柳斌外出散步，向柳斌讲了安场十六个女生联名写信的内容，问他知不知道个中原因。柳斌说只知道段浚海讲安场破获了一件藏枪案，案犯名叫穆祥舟，其它的就一概不知了。柳斌，鲁镝鸣问，听至衷说你和柳虹在恋爱，怎么好上的？这得感谢妇联主任赵青敏。在绥阳的一次工作组长会议上，赵青敏讲了柳虹、至衷下乡给一位产妇接生的事，我听了很感动，就直接采访了柳虹、至衷，写成了《两个优秀的女工作组员》在《绥阳快报》上发表了。这样就和柳虹熟悉起来，我发现彼此对对方都有点儿倾慕，便主动进攻，马不停蹄地拿下了这个山头！鲁镝鸣说：没想到你老兄出手比我快！柳斌说：我比你大五岁，再不抓紧点就过了茂阳春了！鲁镝鸣说：既然如此，就早点把婚事办了吧！柳斌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和至衷呢？我和她也快了！没想到我俩的爱情都会在珍州的土地上开花！
柳虹从安场调到了县委组织部。
结婚那天，柳斌对柳虹说：我们来个彻底的移风易俗，带上锄头，到西门河边去栽上一排柳树，就算是举行了婚礼，咋样？
好啊，柳虹说，怪浪漫的！
于是，两个人扛着锄头走到西门河边栽下了一排柳树；栽完树，柳斌接过柳虹手里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动情地说：我是北方的柳，你是南方的柳，北柳南柳结合在一块儿栽上一排柳，太有纪念价值了！
是的 ，柳虹说，我俩都姓柳，和柳树结了缘！
在淄博上师范的时候，柳斌说，我喜欢读唐诗宋词，尤其欣赏那些带柳字的句子: 比方芙蓉如面柳如眉、年年柳色、羌笛何须怨杨柳，又比如杨柳岸晓风残月、月上柳梢头，这些柳字描画了不同的意境，表现了不同的情调，唤起我心灵深处许多奇丽的联想，但是抗日战争的烽火把这些意境、情调都烧得焦焦的，没有了一点儿水分；今天胸口倏然蹦出了这些句子，看见她们还是那样地鲜活，一下觉得真的是春回大地了！
新郎官儿，柳虹笑着说，我看你最好把《诗经》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改成今我来思，杨柳依依吧！
两人回到县府后院，看见温新发、田茂春等几个警卫员正往门坊上贴对联，一看就是鲁镝鸣的笔迹：
北柳南柳革命途中喜结连理
县长镇长珍州山区大展宏图
横批是：任重道远
开了房门，柳虹忙叫小温小田等进屋吃喜糖。一会儿，梁志强、庄秀月带着翠芝、梁三儿进屋来了，柳虹忙往翠芝、梁三儿荷包里塞喜糖；接着，刘奉民和赵青敏 、鲁镝鸣和何至衷，还有不少县机关的干部也进屋来了。大家一边喝茶、一边吃喜糖、一边说笑话，两个人的铺盖卷儿合在一起就把婚事办了！都说这样好，这样好！建国初期，厉行节约，革命情侣，新事新办！
客人们走了；柳斌揽过柳虹，两口子依偎着，自自然然，无拘无束 ，缠缠绵绵度过了新婚之夜。
穆祥舟的藏枪案，证据确凿，而且还扯出个持枪强奸案，穆祥舟被判了死刑。与穆祥舟同一天枪决的一共七个人，那六个人都是有血债的土匪中队长，都很年轻。七个罪犯被民兵押到安场水西营门外的城墙边，跪成一排；枪响了，六个土匪中队长倒在了地上，但穆祥舟还跪在那里没倒下去。枪毙穆祥舟的民兵叫曾家贤，原来曾家贤枪里的子弹卡壳了，曾家贤两手发抖 ，慌得不得了。穆祥舟回过头来，盯着曾家贤问：曾家贤，怎么拿生命来开玩笑？这时完成任务的复原军人吴绍炳走过来，往穆祥舟背上踢了一脚，厉声吼道：老实点！吴绍炳掏出一颗子弹，往鞋底上擦了擦，然后放进枪膛，对准穆祥舟的脑勺开了枪；穆祥舟的脑壳被炸去了大半边……曾家贤回到家里，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患了忧郁症。有人说：曾家贤的魂被穆祥舟临死前抢了！